杨梅树下的思念
文 | 成省桐
我的家,在湘中腹地的一个山冲里,当夜幕降临时,温馨溢满了老屋,大家围桌吃饭,有说有笑,互敬互让。父母会抖落一身疲惫,笑吟吟地对我哥说:儿啊!我们老了就指靠你撑这个家啊,照顾奶奶与妹妹们的责任就交给你啦!男儿要当自强呀!哥便会在桌子底下故意捣蛋的踢我一脚,然后很爽朗地应着父亲:我以后会让全家享福的,不让你们再这么辛苦的!说得父母心花怒放。
到了夏天,因为家贫而营养不良,父母亲经常中暑且风湿严重,乡邻均用杨梅泡酒喝,能清热,解暑,祛湿。父亲只在家念叼,一直舍不得花钱买杨梅。哥哥看在眼里,便萌生了一个念头。
那年农历二月,虽说已立春,但仍春寒料峭,哥哥拽上我,向大山里挺进。我亦步亦趋跟在后,不停地追问他去干啥,他才神秘地告诉我,去寻株杨梅树栽在自家门前,等能结果了就可摘下来泡杨梅酒给父母治病。哥哥肩扛着锄头和铁揪,手舞着柴刀开路,专挑较偏的地方寻去,走在遮天蔽日的大山中,担心野猪出没,害怕大人说的山鬼等各种恐惧袭来,我拖拉着不肯去了,哥哥便过来哄我:“香伢子家的又大又红的杨梅好吃不?香伢子每年拿杨梅故意逗你口馋你气不气人?”一想到要帮香伢子完成家庭作业,他才吝啬地分十粒杨梅让我尝尝便气不打一处来。于是我便不顾荆棘刺身,浑身是胆地跟在哥后面。来到一处悬崖边,哥兴奋地嚷嚷,他看见了陡峭山崖上斜伸着一棵杨梅树,可是崖很陡,又长在碎石坎上,要挖出来很艰难,哥白我一眼:如果容易还不早给别人挖走了。他说毕,把衣服扎在裤头里,像只猴子一样扯着荆条攀爬,一边用锄头挖倒灌木,就这样连滚带爬,一揪一揪把杨梅树从山岩上刨出来,哥像凯旋的勇士扛着杨梅,我背着锄头,铁揪,雄纠纠地回家去。
回到家,我协助哥哥栽杨梅树,母亲走过来劝哥:杨梅好吃树难栽呀!别费功夫了。哥不理会,他拿锄头创了个较深的坑,叫我把杨梅树扶正,在树根周围放了一担牛粪,在把土填满,锤紧,淋了一桶水,望着绿叶盎然的小小杨梅树,哥搓着满是泥巴的手,傻呵呵地说:妹妹,再过三年,我们就有杨梅吃啦!我与哥憧憬着,一起盼望着长大。
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那一年,哥哥十七岁,农历四月初一,天忽然飞沙走石,狂风大作,吹得大树剧烈摇晃,挑着水桶担水的哥哥见那株己栽成活才两个月的杨梅树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他慌忙丢掉水桶,找几根竹棍,一把铁丝,为杨梅树做个支架,用铁丝捆绑加固,不幸的是大风把电线杆吹倒了,电线绷断正好砸中哥哥,父母从屋里冲出来救他,险些也触电,还是冷静的邻居用杉木棍拔起电线,再去救哥哥时,他己不幸身亡了。那一天,我在学校坐立不安,有强烈的不祥预感,直到邻居来学校扯着我的手狂奔回家,我看到了永生痛苦的场面:我可怜的哥哥躺在门板上,胸口烧焦一片,父母奶奶悲天怆地,家里乱成一锅粥,屋子里笼罩着阴霾和悲伤,纸钱化作黑糊蝶在空中疾舞,像是哥哥不愿进黑暗世界扑腾的手。有人帮哥哥换上了他最爱穿的深篮色的确良上衣,天蓝色涤纶裤子,任凭亲人们怎么呼唤,他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哥哥从此与我阴阳两隔,他的生命永远定格在十七岁。
当初的我懵了,只是看着父母痛不欲生而难过,我不相信我们会从此永生别离。那个每晚跟我讲他调皮捣蛋的事并威胁不准告诉父母的哥哥,他不见了吗?那个在我受了同村人欺负时帮我出头的哥哥,他不见了吗?那个有任何好东西都要跟我分享的哥哥,他不见了吗?那个把我气哭又想方设法逗我笑的哥哥,他不见了吗?不可能,我不要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我欺骗自己,宁愿幻想他在睡觉,他是去远行了。
那天,门前准备给哥哥打结婚家具用的杉木做了棺材,一切关于哥哥记忆的东西被烧为灰烬。父亲无数次用头去碰撞棺材,母亲已经哭得瘫软,奶奶给她服用了安眠药,好心的邻居怕出意外,把父母锁在房里,并派人轮流照看几度晕倒的父母和奶奶,我随着抬棺材的队伍爬过了一个又一个山顶,到了最偏最高的山头,我看到一个深深的墓坑,这就是哥哥永远安息的地方吗?我心如刀绞,虽然不愿相信哥哥会离我而去,但哥哥终究是见不到了的。他会终身躺在这荒山野岭中,没人陪他,在另一个黑乎乎的世界里,他会害怕吗?会寂寞吗?会思念亲人吗?会挨饥挨饿吗?我泪水一行行,心一阵阵绞痛。好心的村人告诉我:墓坑特意选这么远,是不让你父母轻易找寻,免得天天去趴坟痛哭。可是第二天天刚亮,父亲拿把砍刀,一个一个山头寻找,他终于满身被荆棘划破的伤痕跪倒在哥哥的坟前,撕心裂肺地喊:我不该打我的崽啊!我没让你吃餐饱饭啊!我不忍丢你在这深山野岭中啊!我想去另一个世界陪你……我们姐妹几个好不容易才把父亲架回家。
我们怎能不如此悲伤呢?哥哥是我们一家人的太阳,是父母亲痛着的心尖尖。
他一直调皮,父亲对他管教得很严,因为父亲是那种很重传统的人,他相信‘棍棒底下出孝子’,所以,哥哥皮肉开花也是经常的事。但父亲对我们四个女儿不曾打过,唯有他,父亲下手重。
哥哥有先天性近视,戴着一副厚厚的白色镜框的眼镜,在学校里经常被同学们起哄叫“四眼狗”,他就追着那些同学去打,结果是,被老师狠狠地训过多次,于是就厌学不去上课。父亲晓得了,发很大的火,就狠狠抽打哥哥,但是,哥哥就是不服打,最后父亲拗不过他的倔犟也就只好随他。
还有一次,他与同伴砍柴时在山上玩扑克赌钱,他牌技好把伙伴们的钱全赢了,其他家长知道后就到我家上门告状。那次,哥哥也发了犟脾气,横直不认错。父母亲可能是面子上挂不住,也可能是觉得哥哥没出息做了这种坏事,气极成恼,就拿一根大麻绳,把他绑在楼梯上,然后要拖到门口的水塘里沉塘,我和奶奶拼命求饶,并劝哥哥赶快认了错,父亲才饶了他。
哥哥虽然皮,但很勤劳,拿土推车去送货,他会主动抢过父亲的把手,叫父亲去拉绳,把轻松活让给父亲。他也很顾我们几个女姊妹,上山砍柴时,他像猴子一样爬上树,帮我们砍些枝条捆好,只用挑回家就行。他也会抢过我肩头的小水桶,说女孩压驼背了不好看,命令我不准挑水。他把在外别人给的零食省一部份留给疼爱他的奶奶。哥哥,用他那稚嫩的肩膀承担一个家庭主要劳动力的责任,父亲虽然有时恼火他,但也很得意他具备的聪明,活泼,勤劳和孝顺,父亲把疼爱他的行为掩藏在心底。父亲在门前栽的几株大杉树舍不得砍,要留给他结婚时打家具备用,并且与妈妈利用晚上的功夫挖地基,准备配两间偏房作他以后的婚房,妈妈利用中午时间摘金银花,采茶攒几个零钱聚起来,准备讨儿媳妇备用,奶奶还四处就开始暗暗寻找合适的姑娘,以备日后托人说媒。
失去哥哥的家里是冰冷的,阴森的。父母不敢去邻里串门,他们终日在家以泪洗面,听到与哥哥差不多的人结婚了他们会哭,谁家添儿添孙了要哭,听到有关谁年纪轻轻不幸身亡的消息要哭,与哥年龄差不多的伙伴结婚了要哭,看到每年的杨梅树结果要哭,想到如果哥哥未辍学就不会遭此横祸要哭,想到曾棍棒伺候哥哥痛哭……那时我最讨厌别人来串门,他们总不合时宜的说几句安慰话,惹得三位老人又一阵悲天怆地,泪如雨下。唯一能给父母寄托的是那株蓬勃生长的杨梅树,他们会像呵护儿子一样呵护它,冬天扎稻草避冻、治虫、施肥、修剪,细心地照料着,等到农历五月杨梅成熟时,一家人会把杨梅摘下来,分发给村里人,自家人一粒也不曾吃,总觉得那红红的杨梅汁是哥哥流淌的血液。
每当我看到那株默默挺立在风雨中的杨梅树,脑脑中便浮现与哥找杨梅树,栽种杨梅树的情景,深深痛恨他不能与杨梅树一样茁壮成长,回忆起他与我们一起走过的岁月,悲从心来。
我总想忘掉失去哥哥的痛苦,可怎么能忘掉呢?在我被人欺负的时候,在我吃力踩着打稻机的时候,在我担着沉重的牛粪去田里的时候,在与一群壮劳力担着重担半夜翻山越岭去赶集的时候……我在责怪他,为何弃我而去?责怪之后往往是更多的痛苦,我要从悲伤中挺直脊梁,接过他照顾父母,赡养父母,为父母分担忧愁的担子。累了的时候,我会在夜深人静时跑到杨梅树下捶打它,摇晃它,企图唤醒哥哥能来抚摸我的头,给我安慰。
我经常幻想。结婚时我幻想哥哥能来送亲,困难时我幻想哥哥能搭手,软弱受欺时我幻想哥哥能从天而降。我甚至幻想,如果哥哥还在,他一定能生育一对儿女,甜甜地叫我姑姑,我帮她们买书包,买零食,长大了给份厚礼做嫁妆。我甚至幻想,如果哥哥还在就好了,不顺心时我能找他诉诉苦,我多么希望一幢幢透着灯火的窗户有一扇是哥哥家的。但是哥哥终究是不见了,我只能羡慕着有哥哥的旁人。
是的,哥哥去了,只留下这棵杨梅树。为了完成哥哥若在时必须完成的任务,我们帮父母在老家修了幢楼房,父母为了保住这棵杨梅树,宁可选择房屋改变朝向。要修水泥路进屋,必须砍掉杨梅树,我们宁愿多花二万元改道。看见这棵杨梅树,就觉得是哥哥挺立在那,觉得他活着,活在我们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