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居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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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春季的晚上八点钟,我站在京都温泉酒店的铁栅栏围墙外的人行道上,背对车水马龙的大街,张望着酒店,就像一个刚走下出租车准备投宿的疲惫旅客。

尽管我的确是一名旅客,并且已经在这家酒店住了一段时日。但此时我却在酒店外面向酒店里张望,用眼睛丈量它的体积跨度,猜度亮灯和不亮灯的窗户里的旅居者是些什么人、正在做什么。总是在最后(说明我是经常而非偶然地走出酒店,在围墙外打量审视它)才把目光投向自己居住的那个房间的窗户。开始我总是不能迅速确定哪个窗户属于自己的那个房间,现在已经能一眼就锁定它了——窗户的右扇玻璃上帖了个喜字,那是我干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为我的别出心裁感到得意。)。我从服务台的小姐那里借了一把杭州张小泉牌剪刀,把一张褪色很厉害的不规则红纸剪成一个喜字,不是婚庆之家的窗户上的红双喜。因为我不会剪双喜。也许你会问我为什么要剪个喜字,我会解释说,这是一种习惯,纯粹是一种习惯,模仿性的习惯,没有任何其他意思。因为我自小看到贴在窗户上的红字都是喜字。不过我并不觉得这个贴在一扇窗玻璃上的喜子有什么好看,由于我对喜字结构的把握不准和剪纸技法的不熟练,导致字形单调、瘦长,更由于左扇玻璃上缺乏一个与之对称的喜字,因而还显得触目和做作。我迟早要把它清除掉,还原玻璃的清亮透彻。


通常,我走出房间时,都要把灯熄掉,但有时也会遗忘。而当我站在铁栅栏外张望,发现自己那间房间灯火通明时,就会骤然一惊:我那房间里有很多人,正开着电视,坐在小圆桌旁闲聊、抽烟、喝茶。而我也在其中。我为了给客人让座,就坐在床沿上……慢慢的,我就缓过神来。记起我走出房间时,因为正想着给家里写信的事,就忘记随手关灯了。此时,我就会哆嗦一下,在铁栅栏外的人行道上打个冷颤。


三月底的京都,入夜还是蛮冷,风很大,有时一股强劲的冷空气扫来,还会带来一场不小的雪。夹街的梧桐都冒出了嫩叶,那些嫩叶似乎蓄满了露水,冷不丁会洒落出几点细微的水花,打湿你的脸颊和眼睛。

京都温泉酒店在任何一个城市都会是一家不起眼的小酒店,在京都则更小。重重包围着它的纵横马路和街道上的滚滚人流和汹汹车阵,则把它的孤岛性和静谧性衬托得淋漓尽致。所以,当我身处酒店那些像鸽笼一样的小房间时,我会觉得被隔离在一个荒凉的小岛上,房间把我和外面的世界隔开,对窗外沸腾的世界进行了消声。我坐在那里,搓着手,皱着眉,不知所措。没错,现在的我不是以前的我了,最明显的表现是现在的我变得多愁善感,软弱,害怕孤单,喜欢自言自语。像个诗人,也像个娘们。

开始我不知道怎样把自己从小岛的孤独中解救出来。我尝试过很多办法,包括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看电视,看瘦身机、丰乳药的电视直销广告片,看美国职业篮球赛,看美国职业拳击赛,看没完没了的电视剧。最可笑的是我学会了隔三岔五跑潘家园,每个摊位面前都要流连几分钟,煞有介事和摊主就某个做旧了的假文物讨价还价。我曾尝试对着穿衣镜里的我用两种声音对话:“你怀念故乡吗?”

“怀念。但我并不认为我的故乡比你的更值得怀念。我怀念我的故乡给我痛苦的启示,那是永恒的。”

“所以,你出来了?”

“当然,人不能永远都是个孩子,他最终必须大着胆子步入敌意四伏的世界。不过,我以为你并未领会我的意思。”

这样说着说着,我竟头一回发现由塌鼻梁一分为二的我的脸是不对称的,但这张歪斜有如泥捏而后烧成陶器的脸并不丑,原因是他能使凝视他的人获得痛苦的艺术感受;我曾尝试给火车站问讯处打咨询电话:“请问由北京开出的火车最近的一班是几点?”“请问先生,你要查询去哪里的车次?”;我甚至还尝试在洗冷水澡的时候唱歌。记得以前出差,那位小个子卷毛同僚一到洗澡往身上抹肥皂时,就要大声唱“回到拉萨”,“回——到-拉-萨回到了布达拉”。他说洗澡时唱歌声带开张,声音很滑,像抹了肥皂泡。我不会唱那首歌,我只会唱:我的未来不是梦,我要认真过每一分钟,我的未来不是梦……这些办法自然都不管用,后来,我又尝试写信,先是给远方的朋友写信,可他们都不回复。有人多半是出于礼貌,才给我寄一只空信封;有的人则更荒唐,在空信封的背面写上“请上QQ”,或“请接受电子邮件”之类的奇怪句子。实在没办法,我就给亡殁近二十年的母亲写信,信的开头一律是:“妈妈,您的儿子在异乡想念您。”而结尾则必写上“既然失去了乐园、失去了与大自然的谐和,我就成了永远的流浪者。”母亲当年殁于车祸,当时的省道上两个小时才过一辆解放牌卡车。如今那条接引母亲去黄泉路的省道,据刚刚学会观察、计数的小侄儿说,一个小时要过两百辆卡车和更多的小轿车。

“反正都不会有回音的”,我这样想。我写得很勤,酒店每天供应的信笺不够用,我就去跟楼层服务员要。开始她很客气,后来就厌烦我,这迫使我改弦更张。

我想起一个女作家说过的话:“人呆在房子里才会感到孤单,不是在屋外,而是在室内。”为了验证她的话,我就走出房门,走下酒店的楼梯,走上铁栅栏外的人行道。我看身边的行人,看大街上的车流,也反身看酒店。酒店外观简朴,灰头灰脑,方正呆板,共有十二层。但它并不孤单,它和周围的房屋、人事、时间明断实连,而我站在围墙外看它,却真有一种超然之感,至少,我不觉得形单影只,不觉得混合着风沙的京都空气凝固。

有一天,我做了该做的工作,站在临街的窗前伸了个懒腰,然后俯视楼下,见一位身形颀长的壮汉拎着个硕大的旅行袋走入温泉酒店。于是我就想,这么不起眼的小酒店,也能招徕络绎不绝的客人。我这么想着,就走出房间,准备下到一楼大厅去转悠转悠。心里却有种莫名的兴奋。我想看看他是做什么的,来自何处。或许我能和他交谈几句,成为朋友。电梯门刚打开,我就听见来客用洪亮的声音和女服务员热烈地交谈。尽管只有简单的几句话,还是能让人觉出那是很熟悉的两个人在交谈。

“你终于回来啦?怎么这次时间这么久啊??

“怎么?嫌时间长?想我了吧?嗯,看得出,你想得很厉害哦。”颀长汉子面皮挺白,但两腮密密麻麻全是小红疹子。

“当然想咯,老主顾了吗。”

“我那两盆花都活得好好的吧?死了可要打屁股的。”

“你上去看啊,都活得好好的呢,就像你,神采奕奕的。小李子严格按照你的吩咐,五天浇一次水,每次浇透。”

“嗯,乖,真乖。晚上请你们宵夜。”

“我们?还有谁?”

“还有……”


我很快就弄清了这位客人的身份,他是比我在这家酒店滞留更长时间的老顾客,准确说,他已经在这里住了六年,成了他名副其实的第二故乡。他的家乡在长江下游的一个岛县,那里盛产供销员,推销廉价服装和电器桥架。他和这里的人都很熟悉,尤其熟悉女服务员。他确实把这里当做了家,在家里弄了盆栽,工作闲暇给盆栽浇水施肥、修剪枝桠。他一定是某个驻京联络处的、办事处的、经销处的负责人员,练就了一副入乡随俗的好身手,走到哪里都能呼朋引类,进歌厅、下酒馆,不亦乐乎。当然,他更愿意独个儿叫上廉价的女招待吃夜宵。何况他身形颀长、健硕,正值盛年,手头阔绰,日子自然过得充盈快活。此时我才想到我和他很难成为朋友,至少短时间内不可能。不过他倒是难免令旅居如我者心生嫉妒。

过道里、虚掩着门的房间里、厅堂里到处都有颀长健硕身影和女服务员们打情骂俏的嬉闹声,这声音对我刺激很大。有时我也会不知不觉就夹杂在了颀长汉子和酒店服务人员的欢谈阵间,但我从来就只能做个旁观者,做个喜欢凑热闹的默然者。其实我很想插话,希望能说些幽默逗乐的话吸引他们注意,可心里知道自己做不到。为了不在脸上显露尴尬和怯意,我就强装微笑,并尽量使微笑含有理解和赞赏的优雅意味。

如今,对颀长汉子我开始由嫉妒而转变为艳羡,进而又转化为眼下的行动了。我的行动说起来很简单,但做起来挺复杂。我幻想有一位漂亮的女服务员娴静优雅,不入时流,她从不正眼看那位颀长壮硕汉子,因为她只和我好。我们俩从来不做打情骂俏的下流胚的事,我们只是偷偷眉目传情。终于有一天,她悄悄到了我的房间。有了床上的那番情爱之后,我就经常带她去附近一家潮州菜馆吃饭,她喜欢吃那里的菜,尽管价格不低。但我觉得比那壮汉带着涂脂抹粉的女人吃夜宵有档次、有品味。更何况,我认为我和她是两情相悦,而他们只不过是纯粹的皮肉交欢。你们不要以为我的行动是多么易于实践和愉快,其实对我来说简直算得上是异常艰难。前面这段描述只不过是为了下面的幻想行动而采取的较为成功、惬意的假想,充其量只是幻想行动的一次路演,离真正的幻想行动的实现还差得远呢。首先,我得幻想这家酒店有那么一位和我情投意合的女服务员,可我天天看在眼里的却是那位浑身散发劣质香水味的、曾经烦我向她要信笺的丑八怪。她又胖、又笨,还披散着头发。过了好几天,我才让我那位美人穿上了酒店工作服,像一阵风在服务台和走廊里飘来飘去,不过她的脸色却和又胖又笨的女服务员一样黑,这使我郁闷了好一阵子。不知是哪来的灵感,我当时就暗自给她取了名字——黑皮鹭鸶。可以想象,我的美人像风一样出没,我要让她注意我、在意我、许身我,这该有多难!更何况我身体孱弱,满脸青春豆疤痕,气短还不善言辞!

因此,我总是躲着我的黑皮鹭鸶,只敢从房门猫眼里偷看她经过走廊时的变形。

有一次我在她的工作间取热水,出门时和拎着一串钥匙的她撞了个满怀。我的黑皮鹭鸶笑了。她笑的样子很温和。一股暖流从我心底涌起,像喷泉一样。我像个顿悟的僧徒,立马明白我的机会来了。我要告诉她那些私密的情愫,向她发出幽会的约请。但我张大嘴巴却一个字说不出来。咽喉咕嘟咕嘟,舌头伸出老长。这可把她吓坏了,黑皮鹭鸶花容失色,手里的钥匙串哐啷掉在地上,她像一阵风似的消失在楼梯口。我仓惶逃回自己的房间,因为我已听到过道的尽头响起颀长汉子雷鸣般的喝斥。我用背抵着门,喘着粗气,一如电影里常见的场景。我从裤子口袋里摸出在潘家园旧货市场的两个新疆人手中买来的假羊脂玉佩,眼泪流了出来。这块羊脂玉佩是准备送给她的,可买回来就发现是假货。退货是不可能的,送她更无必要。摩挲着手中的假羊脂玉佩,我又记起了前天下午的事,我无意中走进旧货市场时,那两个新疆人发现了我这个冤大头,他们追上来用电影里说中国话的洋人腔调说:“老朋友,你好。停停步喝口茶,我们这里还有点好东西,好东西只能卖给识货的人……”想到他们那副模样,我又破涕为笑。

可我不会说话了,这是真的。由于长久不和人交谈,我变成了准哑巴。还有一种可能:那个颀长健硕汉子把我的话语权柄夺去了。

从此以后,黑皮鹭鸶总是在我准备如厕、洗澡或是做恶梦的时候突然出现。她满脸怒气,心怀怨愤,却瞪着我一言不发。事实上,她本人已经成为我的一个恶梦,麾之不去。可奇怪的是,她有时又会突然消失三五天,踪影全无。本该高兴的我,却总是在她消失的第二天傍晚起开始心神不宁,开始想念她。这么一折腾,旅居的孤独感就隐退了,生活也变得充盈而有所期待。有时,在我深吸一口卷烟之后,甚至会觉得自己的日子不比那个颀长汉子过得逊色。


现在才三月底,江南花事正繁,京都却春寒料峭,冻风时作,飞沙走砾。站在铁栅栏外,我总是掰着指头计算时日:我是某年某月某日住入京都温泉酒店的?要到哪年哪月才能……

此时我没孤独,因为我站在酒店外面的人行道上。我走路有点内八字,鞋跟的外侧总是磨损很严重。为此我请鞋匠在鞋跟上钉了鞋钉。于是我走起路来就有了嘚嘚的马蹄声。

今天的场景有点不一样。酒店停车场有至少三辆警车,还闪着警灯,栅栏外面也能感觉酒店大堂有种乱哄哄的气氛。

身材颀长的健硕旅居汉子被人从背后捅了刀子,此时已被送往医院,据说不治身亡。动刀子的倒也不是什么地方上的豪横之徒。那个和颀长汉子打得火热的女服务员,她的男友忽然来到酒店,站在总台柜子外面,右臂手肘拐撑在柜面上,谈笑风生。颀长汉子像任何一个早上的八点十分那样,把自己收拾得清爽干净,浅灰色的西服外面套着一件合身的深蓝色风衣,脚蹬火箭头深棕色皮鞋,头发用了摩丝,梳理得一丝不苟。他大大咧咧走向总台,用他一贯招女人喜欢的笑容和热情奔放的宏亮嗓门和女服务员打招呼。女服务员那一刻表情有些紧张,但那只是一刹那的事,没有人在意。她嘴唇张开,想和颀长汉子说话,却没说出口。看样子她一时没找到适合的词句,没找到适合表达方式。她的男友此时已转身朝着颀长汉子,朝他微微一笑。颀长汉子神情傲慢,贴近柜台,而他却离开柜台,他们俩正好交换了一下位置。女服务员的男友站到了颀长汉子的身后。女服务员似乎感觉到有什么不对,但她还没来得及发声示警,他的男友的匕首已经从背后刺入颀长汉子的身体。颀长汉子并没有表现得比身材瘦弱矮小的男人更经得起刀伤,他一声不吭就歪斜着身体倒在地上,像一滩泥。

上述过程并非我亲见,是我从众多酒店工作人员、旅客、其他围观者七嘴八舌的话语里归纳出来的。我现在看见的是被警方隔离起来的杀人现场,地上有血迹,一粒风衣扣子,还有那把刀子。捅刀子的人已被带走,他的女友——那个总台女服务员神情痴呆,瑟瑟发抖。我猜她之前大叫过,哭嚎过。当我知道颀长汉子被杀,我的情绪也经历几个阶段的变化。先是只持续了几秒钟的莫名兴奋,接着是幸灾乐祸几秒钟,然后是悲伤几分钟,再后被恐惧不安牢牢攫住神经。一名警员正小心翼翼把隔离区里的证物往写有名称的透明塑料袋里拾掇。


你都知道些什么?请如实告诉我们。一位刑警在办公桌抽屉里鼓捣了老半天,拿出一个软面抄和一支钢笔,然后问我。

我坐在那里,觉得自己像是被告。我讨厌这种居高临下把任何人都看作是犯罪嫌疑人的警察。我游目于他的办公室,我脚尖点地,大腿快速地抖着。

别抖!这可不是在你的酒店房间里,这是警局。你要老老实实配合我们!警员用威胁的口吻说。

你原来是做什么的?

和你们一样是刑警,我做到某县级市公安局刑侦大队副大队长,然后我抓错了人,我犯了错误,错误,你们懂吗?我被停职检讨。然后我辞职不干了。我说这话的时候,有着某种突如其来的无法抑制的兴奋,几乎是吹着口哨。

那个负责讯问我的警察和负责记录的警察对望了一下。

我们会查清你的身份。那负责讯问的警察说,口气明显缓和了一些。但他口风一转,带着明显的轻蔑口气接着说,无论你过去做什么,你现在只是一名供销员。

是的,我现在是供销员,这职业没问题吧?

你能告诉我们你知道的吗?

我什么也不知道。

你在这家酒店长期居住?

是的。

为什么?

我是一家中型国有电厂驻京办事处业务代表,就是你们说的供销员,跑煤炭,跑车皮,行贿掌握资源的官员……

够了。你有什么想跟我们谈谈吗?随便聊聊。

你们觉得这起杀人案怎么样?我反问。

能怎么样?一起最简单凶杀案,从杀人到死人到抓人,前后不过四十分钟。案子破得干净利落。你不觉得?

没错,是这样。但我觉得这更是一起漂亮的谋杀案。

此话怎讲?

杀人者事先掌握了受害人的全部情况,他不动声色,瞒过在酒店工作的女朋友,就等被害人出场,然后一刀毙命。他做到了,从他动手到被害人倒地不起,前后不到三分钟,这才真正是干净利落。警方能迅速控制他,那是因为他根本没打算走,就待在杀人现场,等你们来个干净利落的漂亮抓捕。

被害人好像德行不好,酒店不少人都对他有看法。

德行不好?你们是说他和犯罪嫌疑人的女友勾三搭四吗?

是。

除此之外,他还有其他什么可被归为德行不好的地方吗?

这……目前还没发现。

我现在倒是有些同情他。

你同情他?就因为他死了。

他用生命给我这号人做出警示,不是吗?还有,他是一个旅居者,和我一样,你们不是,你们了解旅居者每天的生活和非睡眠时间的情绪变化吗?

走出警局谈话室时,那个警员告诉我,我们今天进行了一场不怎么愉快的谈话。

我放肆地拍拍他肩膀说,老弟,有人被杀,有人将被执行死刑,关于他们的谈话怎么可能愉快?

走在回酒店的路上,我感到惊讶:在警局接受询问时,我怎么又回到做刑警的状态?其实我渴望那种状态。我不想在酒店里总像个人尽可欺的可怜虫那样谨小慎微,多愁善感,胡思乱想。那不是我的风格。


很长一段时间,我总是听见颀长汉子的笑语声在一楼大堂里回响。他的笑声无一例外地令这座十二层高的火柴盒状酒店愈显空空荡荡。有几次我刚打开房门就听见他在大堂和女服务员说笑。我一路小跑过去,却只见大堂柜台后面两个服务员低着头说笑。

她不来上班了?有段时间没见到她了。有一次我问值班服务员。他明白我说的她是谁。

她辞职离开这里了,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服务员说。

从那以后,我一直留意本地重大新闻,大堂报架上的地方报纸,我会一字不落地看完。房间电视的本地新闻节目,我总是准点收看。

有一天,我像猛然惊醒那样想起一件事:我有些日子没听见颀长汉子的笑声了。酒店像坟墓一样寂静。我想我有些怀念有颀长汉子的那些日日夜夜。


春云暧叇,东南那片密林,又还是鹧鸪声住、杜鹃声切的时候。我想再过几个月我有可能结束旅居者生活回到远方的家。我一高兴,就用鼻音哼哼着这几句话: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犹是那人非;可堪孤馆春寒暮,几度泪沾游子衣。我反复哼哼着,直至鼻涕顺着人中滴下来。


有一天我下楼到总台看看有没有我的信件。一个新面孔姑娘问我姓甚名谁,然后帮我查找。她开始是坐着在柜台上扒拉一番,然后又站起来更加仔细地在一堆信件里翻找。我的视线跟着她的手,又从她的手快速移动到她的身子,她的脸蛋。她是个好身材、好脸蛋的女服务员。当她抬起头告诉我没有我的信件时,眼光和我的碰到了一起。她的脸红了,紧接着我们又同时笑了。当我转身离开总台往大门外走时,才发觉我的心狂跳不已。

她是个大方的好姑娘。喜欢我有事没事去总台和她闲聊。有一天和她搭班的男服务员忽然有些神秘地对我说:

你们聊天的方式和风格,同过去那对不一样。

他的话让我心头一震。我没搭理他,我点一支烟走出酒店。我觉得这个男服务员不怀好意,话里有话。

我经常约李羚出去吃饭,看电影。还带她去潘家园闲逛,帮她买羊脂玉手镯。

很快到了公司通知回去的时点。我有些依依不舍。我告诉李羚我很快就回来。尽管我还不确定会不会再回来。因为听说公司准备招我回家,另派人来。

那天晚上我们在酒店附近一家店名叫记忆的餐馆吃海底捞。我感觉我和她的谈话有些心不在焉。这可能和餐厅进门处那张桌上的一名年轻男顾客有关。他有着一张英俊的脸,却过于冷酷。他眉毛很浓,嘴唇很薄,头发又黑又密。他一个人吃饭,面前放一瓶红星二锅头,一碟花生米,一盘溜肝尖。他一直暗中盯着我们,眼神凶狠,像是在骂人,这让我有点不自在。我提醒李羚,她回头瞟了一眼,没做任何反应。这也让我有些疑惑不安。

后来我跟李羚说我会想她,会尽快回来。我脑子里闪现出我提着行李回到温泉酒店大堂时,她看着我的情境。说着说着,我猛然想到颀长壮汉每次回酒店时的兴奋劲,莫名其妙一阵心悸。不过一支烟抽完,我就恢复了平静。平静地时候,我第一次想起唯一一次跟随颀长汉子走进他在温泉酒店的房间。他让我坐在他的床沿上,而他自己则坐在房间里唯一的一张椅子上。搞我们这一行的得自己找乐子,他用行家的口气推心置腹地说。我给你看样好东西。说着他拉开写字台抽屉,拿出一个小瓶子在我眼前晃了晃:这里面的装的是壮阳延时的药,一位台湾朋友送我的,不容易搞到。然后他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从小瓶里倒出两粒,小心翼翼包好,递给我:收好,兄弟,能派上用场。他说。我看着他魁梧的身躯,想着他刚才包壮阳药丸时那仔细认真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笑什么?别不好意思。他说,有的人用迷药,趁女人不注意倒进她的酒水或咖啡里。我不干这种事,这是不道德的,是犯罪。我坐立不安,觉得他的床单上到处是干涸的精斑,房间空气中弥漫着荷尔蒙气味。我匆忙离开他的房间,在走廊里深深吸了一口气,以便把在他房间吸入的淫秽之气置换出来。此事发生在他被背后捅刀子之前两个月的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才想起这件往事。我看了看李羚,忽然脸上有些发烧。我在想我是不是不该把颀长汉子给我的药丸子扔掉。但我确实不后悔。在我看来,用延时药也是不道德的。事实上我从没信任过颀长汉子,所以我从不提他的真名实姓章振华,在我看来章振华远不如颀长汉子真实。但当我想到他塞给我延时药丸子时的热切眼神,又有点愧疚。此外,我已准备在离开这里之前正式和李羚上一次床。

我和李羚的聊天和他们不一样。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觉得她的男搭班服务员说得对。他们!是啊,他们!我知道温泉酒店还有好几个像我这样的旅居者在从事着颀长汉子没死之前所干的勾当:福建推销继电器的,四川推销电焊条的,江西推销四特酒的,山西推销老酸醋的,浙江跑药品批准文号的……所不同的只是他们的对象不一定都是酒店服务员,还有些细节,比方说有没有说那些一听就是假话的甜言蜜语譬如许诺结婚,满嘴漂亮的谎言是供销员的标配;有没带她去吃一顿正宗的全聚德烤鸭;有没带她去爬八达岭长城,在最高处因一件事向她赌咒发誓?有没有带她去十三陵,在阴森墓道里送她一枚戒指?但这都不是本质,无关紧要。

我喝了很多酒,我觉得我想把自己喝醉。迷迷糊糊中,她站起身好像去吧台打电话,也可能上洗手间。可我竟然睡着了。等酒店服务员把我叫醒,李羚不知去了哪里。第二天早上我在温泉酒店大堂看见她时,她一如既往朝我笑笑。我趋步向前问她昨晚怎么回事。有个男人忽然在我身后抱住我,想把我摔倒。我拼命挣扎,李羚大声呼救。我醒来了。原来我做了一个梦。李羚还在我身边。她没有离开我,我们会继续,无所畏惧。说心里话,自从有了她,我觉得我恢复了往昔的男子汉气概,不再多愁善感,不再孤单,说话也变得硬气。李羚也说,我的眼神有时像侦探一样锐利。这种状态很好,保住它才是首要的。于是我握住她的手,拉她站起来。我们走,我温柔地对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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