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青纱帐

老家屋子东边半里地远的地方,是一条由南而北逶迤流向太湖的河,名“三里塘”。三里塘的堤岸,我们叫“塘头上”(土话里“上”说成“让”)。

那是我儿时的“百草园”。我和小伙伴们一起在那里拔茅针,捡地衣,捉蟋蟀,挖半夏,挑马兰头,摘野枸杞,吹蒲公英,觅野鸡蛋……乐趣就像星星一样散落在塘头上。

最有意思的事是跟着爹去塘头上扳鱼。我坐在爹做的小马扎上,等着他把扳罾里的鱼扔到堤岸上的草丛里,然后我急慌慌地 把毕剥乱跳的鱼抓进水桶……此时我欢愉的翅膀“腾”地张开,飞啊飞啊,直向云端。

爹喜欢用罾扳鱼,多数时候收获不小,扳到的鱼以鲫鱼、参鲦、鳑鲏居多。娘常常清蒸鲫鱼,端出锅时洒上一把葱花,香气袅袅着飘满整个屋子;偶尔也红烧,放入半碗毛豆子,连汤汁都鲜得掉眉毛。参鲦和鳑鲏多数时候用咸菜烧,那时候咸菜似乎一年四季吃不完。

爹还喜欢张蟹、打甲鱼、戳田鸡、照鳝鱼,因此我印象里在那个吃肉凭票的年代我家餐桌上几乎没有断过荤腥,爹用他的勤快和智慧修补了我们一日三餐的缺角,滋润了儿时的我在同伴面前关于吃的那份骄傲,令我的这一截记忆活色生香。

后来,我外出求学了,与塘头上渐行渐远。

再后来,我发现我爹也与塘头上渐行渐远,我还发现似乎村里所有人都与塘头上渐行渐远。

三里塘越来越瘦小,冬天有时几乎露出痨病患者的肋骨似的河床。塘岸内的田野里,紫云英消失了,大片大片金黄的油菜花再也看不到了,养蜂人也不来了;储存在记忆里的稻麦的香气找不到激活的机会,味道是要身临其境去闻才能明了的呀。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鱼塘,还有一幢幢厂房。

村里人有的去工厂上班了,有的聚在一起打牌搓麻将了;有些人把家搬进了城里。

我爹早已超过了招工年龄,又不会打牌搓麻将,他不愿意学,他内心是排斥甚至鄙薄这些娱乐活动的。他犯难了。

所幸我爹还有一手养鸭技术。其实我爹18岁就开始划着小划子,带着一群鸭在三里塘驰骋。甚至曾带着他的“队伍”顺着三里塘向太湖进发,然后在一个蒿草堆边安营扎寨好几个年头……此后他便有了“鸭司令”的外号。割资本主义尾巴时,鸭司令只得解“甲”归田。

……

我爹又开始划着小划子,带着一群鸭展转在三里塘。虽然三里塘不再是以前的三里塘,可我爹脸上又露出了当年那个鸭司令的豪气和傲气,他的鸭群的产蛋率一直是同行们望尘莫及的。

这一次,我爹把鬂已星星的自己划到了发已苍苍,养鸭人的艰辛被风霜雨雪烙成满脸的皱纹。对他来说,养鸭已不是一项特长,也不仅仅是一种过日子的方式,而是一个习惯。

然而新农村建设的东风还是吹破了我爹的习惯,百思不得其解之后,我爹只好再一次把他的小划子拖上岸,搁进了家里的杂作间,眼巴巴地看着屋后那个用来铺垫鸭窝的稻柴堆被卡车装走……

我爹又失业了,他时不时地唉声叹气。有人劝:“快80岁的人了,是可以白相相享享福了。”

他回:“还做得动总归要做的!”

他怎么甘心自己失业呢?在掀起帽檐挠了无数次脑门之后,他翻出那套古董一样的木匠工具开始磨刀嚯嚯。

当年人们在太湖边的滩涂和田野里遍挖黑泥当燃料的时候,我爹做出了村里的第一只风箱,据说他做的风箱拉起来轻松风力又大,于是邻居们纷纷上门请他做。他没有拜过师学过艺,纯粹无私自通。那段日子我爹这个“土木匠”又风光了一阵子,当然也无私无我地忙了一阵子:人们觉得铁鎝柄锄头柄铧锹柄甚至草棘柄,只有经我爹调试才稳固耐用;哪家的家具甚至房子梁椽需要修修补补,首先想到的是我爹。

“的的笃……的的笃…… ”我爹在院子里摆开了龙门阵,一只接一只地做小马扎和小靠背椅子,然后东家一只西家一只地送出去。原材料有的是亲朋好友家造房子或装修房子剩下的边角料,有的是从一些工厂的垃圾堆里捡来的,反正所有的废料在我爹眼里都是宝贝,他带着我娘像蚂蚁搬家似的,用小三轮一点一点运回来堆放在杂作间。

终于有一天杂作间里除了小划子船外空荡荡了,我爹才把刨子锯子凿子斧头一件件擦拭干净,上了油放回工具箱。

然后他背着手到田边地头晃来荡去。在我朦胧的记忆里,我爹背着手走路时,常常会哼小曲:“嗯……啊里啊里嗯……”简单得只有三个字的歌词一遍又一遍循环往复,就像远古人的“杭育……杭育……”,毫无字面意义,却破具感染力。我知道我爹哼出来的曲子是我爹的开心爆米花,那是不由自主从他的喉咙里嘣出来的。可是现在我爹大约已经忘记他也曾是一个会哼小曲的人。

田野里绿油油一片,前几年鱼塘返耕复田承包给大农户了,现在难得在田野里看得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干活人,田不用犁,草不用除,农药是无人机喷的,秧苗是插秧机插的,稻也是收割机割的,而且收割脱粒一体化,把稻头割下来吞进去,再吐出来就变成谷了。在我爹眼里,“现代化”把农民变成了工人、闲人、懒惰人,还有小麦韭菜不分的无知人。

自留地里的桑树大部分锛掉了,采桑养蚕已成了“老底子”的事,想当年养蚕就像缝补洗刷一样是妇女的必修课,现在还有几个年轻妇女会养蚕愿意养蚕呢。不过我爹还保留了几棵,并且一如既往按时修枝施肥……锛掉了桑树的自留地里种满了当季蔬果,但在我爹眼里这屁股大点儿的地能有多少活呢?

某天,我爹晃荡到了塘头上。堤岸的斜坡上杂草丛生,几乎没过他的膝盖。摆在从前,哪里有这么多草,老早被漾北人来割掉了(漾北:长漾以北。长漾是苏州第二大淡水湖)。漾北人最勤谨,他们养猪养羊养兔子,必须在丰草季割草晒干备足猪羊兔的冬饲料。他们常常晨曦中摇着空船来,然后在夕晖下满载而归……这又是好多年前的事啦,现在还有谁家需要割草晒草干呢。

远处一丛芦苇一样的植物勾去了我爹昏花的眼神,他走近仔细一看,发现竟是几株高梁!我爹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他又有活干了:他要开荒!在这片堤岸的斜坡上种高粱种玉米!

从此,每年立夏过后,塘头上就多出了一片青纱帐。青纱帐里常常晃动着一个瘦老头忙碌的身影,有时他在除草,有时他在搭架子固定植株以防被台风吹倒,有时他在拉驱鸟神器以御鸟儿啄食,即使不需要干什么,他也会一日三回地去看看,这里似乎成了他的乐园。

是的,那一片青纱帐,是我爹的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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