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晚上,几个朋友相约一起吃饭。他们是我以前的同事。我们一起吃火锅,喝啤酒。
“这几天,我总做一个奇怪的梦:梦见有人进了我的房间,走到我床边,俯下身子盯着我看。我怕极了,强迫自己爬起来,可怎么都起不来。”说完,大龙呷了一口酒,嘴角向两边扯开,露出了一排牙齿。
“我也常做梦。不过没你这么痛苦。我梦见自己飞起来,使使劲就能飞的高,少使劲,飞的就低一些。而且随时想飞就飞。”我笑着说。
话音刚落,张强咽下了嘴里嚼着的羊肉。说道:“你们都还年轻呐!到我这个年纪,你们就没梦做喽。”
柳叶拽出一张餐巾纸,捂着嘴咯咯笑了起来。
“我今天去爬云雾山,风景好极了!你们真应该出去走走。燕城的秋天这么短,错过了多可惜啊……”我才注意到柳叶还是一身户外装扮。粉色的冲锋衣,黑色的健身裤。头发挽成一个发髻,坠在脑后。两只耳朵支棱着,像一头美丽而机灵的小鹿。
“你也没招呼我们啊!每次都自己出去。我看风景美不美的倒没什么,首先得有帅哥吧!”张强斜着眼,调皮地说。
柳叶剜了他一眼,没做声。大龙又闷了一大口酒。眼睛盯着火锅里的滚汤。
“我都有两年多没有旅行过了。最近一次,还是我们的蜜月旅行。有了孩子就不自由啦,哪儿也去不了。”我随便说着,又往锅里夹了一块豆腐涮起来。
“你们去哪儿度蜜月的?”柳叶问。
“云南,去的大理和丽江。爬了玉龙雪山,还在洱海边上骑行。”
“哇,我还没去那里。有机会一定要去!”
“国内游,没多大意思。到哪儿不是看人!我上次去普吉岛玩了半个月。人家那海才叫海!人家那沙滩才叫沙滩!”张强说着,把菜单拿过来,又添了几盘牛肉、羊肉。
“土豪!我们没法和你比,好么!”柳叶佯装生气地回击他。
“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就我目前去过的地方,我觉得云南真的很美。”我抿了一口啤酒,举着杯子向大龙晃了晃。顾自地说。
大龙,红着眼,挨个看了我们一遍。一字一顿地说:“哪里都没劲!”我给了他一根烟,帮他点着。他深吸一口,喷出了一团烟雾。
“两个月,我哪儿也没去。没意思。吃饭我也不出门,叫个外卖随便凑合一下。晚上自己坐在沙发上喝酒醉舒服!芝华士兑上冰红茶,那叫一个美!”
大龙已经离职两个月了。
“你就别挑拣了,先找个差不多的干起来吧。不过,你也不着急,歇几天就歇几天,不像我们。”我摇着头说。
“我想这次找个理想的,能长期做下去的工作。”大龙停顿了一下,猛然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里闪着光。
“你是咱们几个里最自我的。最近我觉得很迷茫,找不到方向,你能给我点建议么?”
“我?我自己都活的不明白啊!或许,多读点书,多想想能有答案。我哪有那本事,还给你建议!”
“大龙说的没错!你是咱们几个中我最敬佩的。在当今的社会,你还能做自己喜欢的事,真不简单!”张强认真地说。
“是啊,真的很少见。现在大家都这么浮躁,你还能坚持写作。”柳叶也说。
我囫囵吞下一块豆腐,从舌头到口腔,从食管到胃都觉得灼热。顺下一大口啤酒后,我忙不迭地摆手。
他们几个都笑了。
“小叶,你在新公司怎么样?听说你转行做销售了?”我问。
“总比在XXX公司好!你们懂的!”说罢,同大家一起笑起来。
“多抢杨总几个单,气死他。让他刁难你。”张强愤愤地说。
“小叶很适合做销售。我早就说过。人长的漂亮,情商又高。”大龙说。
“我想过,现在不少公司都是销售驱动的,虽然我也比较喜欢做业务,但我不能四十岁还做业务,那会年龄大了脑子也拼不过年轻人了呀。”
我点了点头。
“说起抢单,我在上海碰到杨总了。竞标我就坐在他对面,气的他脸都绿了!听说他们今年没拿下几个单子。”柳叶又低声笑了起来。
“小叶,看到你在微信上晒的照片,客户又给你邮寄新产品啦!看上去做的风生水起嘛。”大龙的话开始多了起来。
“像他那么折腾,有单子才怪。想不到这么短的时间,业绩就这么大的转折。看来我早早脱身是很明智的啊!”张强接茬说。
“现在我是这家创业公司的合伙人,虽然钱挣得不多,但能看到希望。公司每个人都很努力,学习的氛围很浓。我白天在公司听到一些精彩培训,晚上还要写完学习笔记再睡!你们能想到么?我们的群里,经常讨论问题到深夜,有时候甚至到凌晨!”
我挑拣着火锅里烫煮的菜,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强哥,像你这条件,要是我早就出国了!何必在国内受这份罪。我就纳闷了,你怎么就这么能折腾。你怎么想的?”大龙握着酒瓶,看着张强。
“我就是想做出点成绩,没别的!”
我又点了点头。小龙若有所思地再一次举起了酒杯。
“来来来,为强哥这个带头模范,咱干一杯吧?”柳叶笑眯眯地举起了杯子。我们把酒杯在桌子上顿了顿,算做干杯。
“小叶,跟我们喝酒可以喝饮料对付,你跟客户喝酒这样怕不成吧?”张强眯着眼睛,颇有深意地看着柳叶。
“工作就谈工作,跟他们我喝得着吗!”柳叶正色道。
大龙劝大家多吃菜。桌上的空盘子已经积了一摞。他招呼服务员来取走。桌子上显得不那么局促了。大家把胳膊腿脚都舒展开了。
我的目光有点散了。我试着把注意力集中到筷子上的羊肉上。沸腾的汤水,把羊肉卷上的羊油煮化了,红色的肉,一点点的变白,变皱。不知道熟了没有,我就把它扔进嘴里,一通乱嚼。
大龙额头拧成了疙瘩。吞吞吐吐地说“我就想不明白,怎么,不明白我面试的这几家,怎么没收到一个复试!我可是有经验的,五年,工作五年了啊!”
“大龙,别心急,有时候找工作要看运气的。”柳叶拍了拍他的肩。
“倒是没着急,就是想不明白。不明白怎么了?到底咋回事?”
“大龙,你就踏踏实实把心放回肚子里。到时候,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你就到我们这来!哥有人事权!”张强慷慨地拍了拍胸脯。
“你们几个,如果想来的,都可以来!我们一起干!”
我忘记自己点没点头。其实,除了这个,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我去了趟卫生间。尿尿的时候,我觉得心脏跳的很快。我咬紧了牙,捧起凉水抹了几把脸。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我的脸像一块猪肝,暗红色的。挂着一滴滴的水。这时候,我有点讨厌这张脸。平静的很不真实。镜子里突然出现了另外一个人,我得把位置让给别人用了。
“不管怎么样,我觉得往这个方向去努力,应该错不了!”大龙热情地和张强碰杯。
张强频频点头。柳叶在玩手机。
我回来重新坐下。往杯子里倒了半杯酒。提议大家又干了一杯。
我说:“我也准备辞职啦!计划找个编辑工作。”
大伙一愣。张强先回过神来。说:“已经确定了吗?什么出版社?你太有勇气了!”
“你写的散文我看过,反正我是写不出来。真牛!”大龙也跟着称赞。
柳叶惊讶地问:“真的?这个跨度不会太大么?”
“我觉得人这辈子有很多不确定,好不容易我找到件能让我用心投入的事情,我不去做一下,就觉得很不值得!”
“但你的家庭怎么办?你知道这类工作收入不怎么样。”张强说。
“我跟我老婆商量过,她支持我。”
“真好!”大家都说。
“我之前发表过几篇文章,严格地说,我也不是一点基础也没有。”我语气轻松地说。
“真羡慕你,兄弟,我到今天还没搞清楚自己最喜欢的是什么呢。”大龙又用他闪光的眼睛看着我。
“关键是你老婆真好!要知道有孩子的家庭生活压力大,老婆能做到这样的少有!”张强不住地点头说道。
我点起了一支烟。火星忽明忽灭。
那天,孩子睡着之后。老婆的呼吸逐渐均匀了,我还辗转反侧。我轻手轻脚地下床,走到阳台抽烟。对面的公寓楼里的灯都熄了,整栋楼的形体在微弱的路灯的映照里突显出来。远方忽然闪过一道莫名其妙的亮光,又骤然消逝。
燕城的夜色真柔。万家灯火,星星点点。我在这间租来的房子里住了两年了。甚至有点把这当做自己的家了。我熟悉这房子里的几乎每一件东西。水龙头怎么换,灯泡是从哪家商店里买的,怎么让吸油烟机保持最大吸力,衣柜的门怎么开才能不让它脱轨。这些我都清楚不过。
我坐在餐桌旁打开餐桌灯,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我开始看一本书。但并不怎么投入,我仔细听着卧室里的响动。孩子翻身,说梦话,我老婆的沉重的呼吸声,我都能听见。过了不知道多久,我老婆穿着睡衣开门出来。我走向前去抱了抱她。她是要去卫生间。她出来时眯着眼睛,挠了挠头发,含含糊糊地说:“几点了?你怎么还不睡!”我朝她招招手,“我有话想和你说”我说。“什么事这么要紧,明天说不好么!快来,睡觉了!”她摇了摇手,踢踏着拖鞋回去了。
我也跟了进去,在她身旁躺下。轻声说:“能听我说一会话么?”
她侧过身来朝向我,手在我胳膊上捏了一下。
“我不是一直喜欢写作嘛,我想我应该能试着找一份相关的工作。哎,你在听么?”
她又捏了我一下。
“最近几天,我整理了一下我发表的一些文章。我又上网看了些职位。我还想过几天找几个我大学时候的同学,他们有些已经做的很好了。我想,同学四年,如果有机会,他们肯定没有理由不帮我……”
我听到她的呼吸已经很平稳、均匀了。想摇醒她,但看到她困倦的脸庞,我不忍心。
掐灭手里的烟。大龙和张强都去卫生间了。柳叶还在玩手机。我问她几点了。她说十一点了。我说咱得散了,她也同意。等他们俩回来,我们就分头回家了。
坐进出租车里,我跟司机说了目的地。寻思怎么跟我老婆谈起这件事。我模糊感到她痛快地答应了。还做了一大桌丰盛的饭菜,庆祝我写的文章发表。她将这篇文章从报纸上小心的剪下来,贴到剪贴本上,一脸笑容地向我展示。我的女儿,举起溢满可乐的杯子,和我响亮的碰了碰杯。
女儿,对了我的女儿!突然我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迎面而来的车灯打在我眼上。我急忙翻出手机,果然!十几个未接电话,都是我老婆打来的。最近一个来电是二十分钟前。我赶紧给她回电话,她说让我直接去医院,然后匆匆挂掉了。
从出租车上下来,我等不及电梯,一口气跑上了四楼儿科病房。看到我老婆在女儿病床前坐着。女儿已经睡熟了,她的小脸红扑扑的。
“烧退不下来,39度。我给你打电话你就是不接!”
“这会咋样了?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还要住院。我把咱们常用的药,跟他们说了,他们非要全面检查。还说情况严重。”
“检查了没?”
“我没让他们做,穿刺太受罪了,咱闺女之前也不是没做过。”
“嗯,那就等等看吧。”
一个护士,端着白色的托盘走了进来。她向我点头示意,将托盘放到床头柜上。他熟练地取下了吊瓶,把针拔了出来。女儿醒了。
“爸爸——”
我赶紧凑上前去,把她的手捧起来,放到我的脸颊上。
“孩子,别怕,爸爸在。”
女儿点了点头。又闭上了眼睛。
我跟老婆说:“你睡会吧,我看着孩子。”
“都这样了,我哪还睡的着啊。对了,我想起你失眠那天是不是想跟我说什么来着?”
“你饿么?我出去买点夜宵?来一碗馄饨?”
我从病房出来,在门口又取了一支烟。猛抽了几口,呛的我猛一阵咳嗽,眼泪都出来了。燕城秋天的夜,空旷高远,借助月光还能看到天上的白云。一朵朵的,发出青灰色的光。蛐蛐在不知道哪一片草坪里鸣叫。“拆拆洗洗襟襟盖盖——”我把外套的拉链拉到顶,缩起脖子朝那片有光亮的,弥漫着雾气的地方快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