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f !supportLists]一、[endif]兄弟
一辆黑色的加长版轿车停在派出所门口,星面无表情地走在前面,后面跟着面色持重的中年男人和辰,星自顾自地钻进司机躬着身打开的车门。中年男人脸上的尴尬一闪而过,回身叮嘱辰:‘这几天不要出门,不要随便回答外人的问题。网上的舆情容易走极端,万事小心为上。’然后对着车里的星微微点头示意,便往相反方向走开段距离,招手打车。
辰坐上车,埋怨:‘哥你太没礼貌了吧,祁律师怎么说也是来帮我的,你招呼都不打一声,还让人自己打车回去!’
星戴上墨镜,冷冷地说:‘他是来帮你的,可这是我的车。’
辰很想问:那你干嘛来接我?他识时务地闭上了嘴,知道如果这话出口,星肯定会毫不留情地赶他下车,星就是这样的人。
车里的空气令人窒息,过了会儿,辰问:‘爸知道了?他干嘛不来?’
星的嘴唇扁了扁,露出不耐烦地神色:‘你以为自己是谁啊?爸在欧洲忙大事情,家里的事由我全权处理。’
辰咬了咬嘴唇,一声不吭。他记得九年前,爸爸亲自到派出所接的星,然后妈妈把星送进了特教学校。
星从后视镜里观察着辰的表情,心想:这小子变得有城府了,不是什么好事情。
星接了个电话,直接吩咐司机掉头走,没有顾及到辰的意思。辰把手搭在车门手柄上,表明态度:‘我不参与你的事,放我下去。’
星没半分犹豫,一张钞票从车窗缝里塞出,同时一个声音飘出:‘自己打车,给你钱了,别跟爸告刁状!走。’
辰将头扬起,背挺得笔直,这时他才发现这儿竟就在医院附近,亮住的医院,混乱中他听到了医院的名字。
辰眯起眼睛,在车上不长的时间段,他已经通过手机上网了解了这次事件的网络解读,大部分人都在骂学校,骂老师,骂教育产业化荼毒校园,社会道德沦丧人心不古!他‘切’了声,不明白这个跟那些个有毛关系?怎么联系在一起的?踢球的时候没觉得,怎么一传到网上变得血腥了,PS的?搞得自己跟个杀人犯似得,都抬不起头来。不,自己是光明正大的,证明这一点!他挺了挺胸,朝医院门口走去。
病房门口的座椅上,金和叶并排而坐,叶不大习惯在公共场合和一个男人坐的这样近,几乎声息相闻,又是如此陌生的境况下,她的坐姿便有些僵硬。金瞅瞅她,感受到了她的不自在,自觉地往旁边挪了挪。
金:‘不然你先回去吧,我在这儿等,刚才护士不是说了,教务下午一直守在这儿,应该是去吃饭了,一会儿就该回来了。’
叶摇摇头:‘这事儿与你没关系,你走吧。跟你聊了一下,觉得好多了,不管以后这事儿怎么发展,先顾好眼前吧。’
金探着头左右询望:‘哎,怎么都没见这孩子家长在啊?’
叶叹息了一声:‘这孩子妈妈跑了,爸爸腰部以下不能动,在本市好像也没其它亲戚,估计没人来。’
金在脑中消化了一下‘跑了’是什么意思,唏嘘着:‘这样啊,这孩子也真可怜。’其实他还有话没说出口:怪不得医院从接收到现在只采取保守疗法,暂时保命,进一步的检查和治疗统统没做,是怕治病没钱收吧?学校只能暂时垫付一小部分,那肇事的学生家长呢?也不管?
叶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苦笑着:‘那几个孩子家长都是普通工薪族,能省则省,没有受害人亲属哭闹威胁,当然不会主动给交医药费,何况三个和尚没水喝,好几个学生都动了手,这钱怎么掏呢!’
金点点头,表示明白,突然又问:‘辰家里很有钱吧?’
叶抬手按揉着太阳穴:‘辰的父亲是本省有名的企业家代表,当然有钱,不过,他父亲常年不在家,他的母亲......’叶脸上的神情有些困惑:‘她是个有点儿特别的母亲。’
金自以为明白:‘哦,他父亲那么有钱,她不是辰的亲生母亲吧?’
叶摇头:‘不,她是辰的亲生母亲,她是他父亲的第二任妻子,她曾经是个名演员。’
星见到了久违的乡间别墅的小尖顶,他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许多,在国外的日日夜夜,他梦中常见的便是这处小尖顶,哥特式建筑,母亲当年亲手绘制的蓝图,父亲带人一砖一瓦完成了它。
他近乎雀跃地踩踏着修剪整齐的草地,郁郁葱葱的味道还如当年般熟悉,物是人非啊。仆从们一路小跑地跟在他身后,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叫他们离开。那时候,没有这么多仆人,他们一家三口生活得很幸福。
他兴冲冲地蹿进小书房,这曾经是母亲画图看书的地方,他喜欢的地方是书房一角的壁炉旁,尤其天冷时,靠着缓和的壁炉,坐在小小的摇椅里,捧着一本卡通读物,困了就缩在那儿,父亲会把他抱上楼去。
此时书房没开灯,也没挡窗帘,院子里昏黄的光线射进来,他看到母亲原来的座椅处,忽明忽暗的光点儿闪动。一阵强烈的反感袭来,冲没了所有的喜悦,他猛地转身。
一个柔美的嗓音矫揉做作地响起:‘星,你回来了。’
星压抑着心中的反感,再次转身,冷冷地面对面看着她。
‘辰呢?你不是去接他的吗?他在哪儿?’
星挑衅地望向她:‘我很忙,让他一个人先回来。这个回答你满意吗?二太太。’他将‘二’字重重地甩出。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尊重你的感情,也不指望你能接纳我,成年人的情感世界很复杂,请原谅我用这个词,你虽然年纪不小了,可心理上还很不成熟呢......别,别急着否定,其实我想说的只有一句,我,你可以不认,但,辰,他是你亲弟弟。’
星脑中灵光一闪:‘你叫人跟踪我?’
没有否认。
星突然爆笑:‘你省省吧,我可没心情陪演员在这儿对台词儿,尤其啊,还是个过了气的名演员。’
[if !supportLists]二、[endif]亮
亮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只他自己静静地,这里是十人间的病房,人来人往地嘈杂,时不时有一句咒骂或咯痰的声音,很响。每当这时候,亮就皱紧眉头,他的头被纱布一层层裹着,别人看不见他无声的抗议,看见了又怎样?他睁开的眼睛里,没有内容。
混沌的世界里有什么,看不见的生灵是真的存在吗?它们是否拥有着我们称之为神奇的力量,在丑恶人类的祈祷声中窃笑着,施舍或施暴,如果这样,我愿投入那片混沌,舍弃这繁重笨拙的躯体,还有这十七年,不堪的记忆......
上幼儿园时,他聪明又可爱,阿姨们都喜欢他,小朋友们都想要和他一起做游戏。他上的是妈妈所在的厂办幼儿园,阿姨们都认识妈妈,她们常在背后说,‘大学生的孩子就是不一样’‘可不,爸是大学生,妈是检查员,有福咯。’
他发挥继承来的聪明,套取了一个阿姨的话,知道了检查员就是专门检查其他小朋友爸爸妈妈干的活儿,说它们合格或是不合格,表扬或是批评他们。于是,亮觉得自己理应得到小朋友们的尊重。
如果时间能永远定格在那个时候,该有多好。可惜时光流逝,很多东西都变了,包括规则。
上了小学,亮继续保持着在幼儿园时的聪明,勤勉,还有遵守纪律。老师说上课时要把双手背到背后,不发言时不许说话。于是,亮把背挺得直直的,双手被在背后,嘴巴闭得紧紧的,成一条缝。
后桌同学用手指捅他,他不回头;同桌女生用指甲尖儿掐他,他抿住嘴唇不吭声。果然,他成了纪律标兵,可不久,后桌同学成了体育课代表,同桌成了班长。
班主任是个刚从师专毕业的年轻女老师,一笑起来,唇边有个小坑,后桌同学说老师笑的样子很迷人,亮听了感到害臊,他觉得这个词儿是形容不太正经的女人的,同桌听了笑弯了腰。
一个男人总在班主任上课时在教室外溜达,同桌说他是老师的男朋友。亮觉得那人长得不够高大,背还有些驼,配不上老师。
一次课间操时,亮在教室打扫卫生,老师以为屋里没人了,便和男友在墙角挨挨擦擦,男友说:‘我真嫉妒这些小男孩儿......那个,反剪双臂,一脸憋尿表情的,嘴巴像被透明胶封起来,哈哈,逗死我了......’
没被点名,可亮就是觉得说的是他。最可怕的是,老师,竟然嗤嗤地笑了。
‘啪’黑板擦掉在地上。
初中时,老师不再要求双手必须背在身后,于是,亮不知道该把手搁在哪儿;老师鼓励同学们积极讨论发言,主动表达自己,说:‘我说故我在,勇于大胆说出自己想法的人才是将来能有出息的人。’那时候正流行超级女声,班上一帮叽叽喳喳的女同学整天凑在一起,男生则要么打篮球,要么踢足球,亮总是形单影只,不知道该去哪边儿,做什么。
一次上体育课,老师叫自由活动,同学们哗地散了,亮就杵在那儿,妈妈来给亮送运动鞋,看到了,把鞋摔在亮身上,恨恨地:‘跟你爸一样孤僻没人缘儿,秦桧儿还有仨好朋友呢!屁个大学生,书都读狗肚子里了。’同学们大笑。
那时候爸爸在单位很不如意,妈妈的工厂也要下岗分流,大家心情都不好。亮注意到有一个女生没有笑,她学习一般,平时也不大和那帮女生混在一起,但每到分组时总能找到一两个伴儿,不至于一个人形影相吊。
有回值日分组,亮和那女生分到了一组,他想努力地说出点儿什么来,谁知那女生先问:‘看过《灌篮高手》吗?喜欢谁?’
亮想了会儿:‘小时候看的,是部老片了吧?’
女生翻翻眼皮:‘不懂什么叫经典吗?我喜欢流川枫,超酷的。’
亮想起来了:‘老爱上课睡觉的那个?’
女生带有表演性质地耸耸肩:‘笨蛋是无药可救的。’
那时候亮不知道这是句台词儿,那时候这句话对他的伤害很大,晚上他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害怕地颤抖。
妈妈又在数落爸爸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在意亮是否能听见,她的嗓音又尖又细:‘胆小鬼!窝囊废!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敢养,要送给别人养。现在怎么样?假积极!有用吗?分流不照样把你踢出去!嫁给你,算是倒了大霉了!父子俩一个样!没出息的孬货!’
很快,亮似乎找到了能避免没出息的门路。
一个秋日的黄昏,校门口,几个身着黑色皮夹克的粗壮男人守在两侧,气势汹汹。旁边又矮又胖穿着校服的男生抻头缩脖子地,眼睛一眨不眨地觑着校门,突然,他一下子转到一个穿着花衬衫的年轻男人身后,喊着:‘就是他,就是他欺负我。’
欺负他的男生和亮同班,打赤膊时肩膀上有会动的小老鼠,力气大得吓人,是学校有名的霸王,连老师都不敢轻易招惹他。等亮蔫蔫地出到校门口时,欺负人的男生已经被花衬衫制服蹲在地上,而且只用了一只手和一条腿。聚在校门口的学生们越聚越多,胖子得意洋洋地说:‘你们知道吗?这位是新区那边的老大培,是我师傅,今天是来给我出气的!’
学生们阵阵骚动,亮不由自主地跟着人流往前凑:新区,不就是以前的城乡结合部,那地方很乱啊,爸爸曾经带我去过那儿,还告诫我一个人千万别去那儿。那地方的老大?真了不起!
想着,亮开始挤过人群,想把这位了不起的男人看得仔细些。培果然是个大人物,对胖子那番吹捧置若罔闻,只用锐利的目光冷冷地扫过人群,突然,他的目光停在亮的脸上。亮感到了目光的温度,他想要缩回进人群里,却被其中一个黑夹克拎着到了培的面前。
培久久地打量着亮,用一种可以叫作亲切的语气问:‘你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