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冈山】
巍巍雄奇第一山,万矢裂宇覆寰,天地迷蒙若洪潭,青葱竞颖姿,绵延皆岿然。
思故先达数十载,雏蛟昂啸九霄,盘峙岳凌迎怒潮,破甲建勋业,新驹披旧鞍。
井冈山是每年的毕业生必去之地,根正苗红到极点的红色景点,号称天下第一山,老早以前,我们就知道自己肯定要去那儿经受下先辈们的精神熏陶,而且,一直充满期待,毕竟,相较于前面近两个月的集训及生活体验,去井冈山,那才真算是毕业旅行。
记得那天从营区里面被放出来后,一大帮人窝在绿皮大卡的车厢板里,均有种劫后余生的欢庆,手里拿着终于被批准可以正大光明使用的智能手机,像是要把前阵子欠下的状态补满一样,一起拍一起发,朋友圈里都在刷着同一件事情,然后一路点赞摁过去,哈哈哈,一起笑,谁拍照像个傻逼。
我忍不住感慨,真他娘像毕业旅行了。
火车皮一装,奔往井冈山。
刚去的时候,住在井冈山大学,进行红色之旅以前,还是得先接受点理论文化学习,那儿的老师对这个轻车熟路,一应教材全给我们准备好了,重回课堂的感觉还算美好,虽然讲的都是一些曾经并不感兴趣的东西,不过大家听得都还认真,记住了不少内容,写体会的时候,还能掐出个二五六来。
那天我还和铁柱一起讨论,为什么中国这么多天下第一山呢,抛开天下第一峰珠穆朗玛不谈,泰山作为五岳之首就曾被称作天下第一,少林嵩山也是,还有这个井冈山,竟然还真是题了字的天下第一。
铁柱习惯性啧啧两句,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叫做领域性的天下第一,有的是凭高,有的是凭名气,还有的,比如说嵩山啊,武侠小说里都讲天下武功出少林,这是讲资历,至于井冈山,那肯定就是政治范畴里的啦,意义重大。
我闻言频频点头,嗯,理解了,就像你总说自己LOL天下无敌,这个天下是不是就是幼儿园的天下?小学生范畴里你就不堪一击了?
看我一式拨挡冲拳!看我一式贯耳冲击!
按照往年计划,我们大概是要在那儿待一个星期的,不过到了我们这届,不知道什么原因,活动就浓缩至五天,项目不增不减,一切从急。
作为被选中的孩子,我们班成功担负起了参观期间的保障工作,音响话筒,红旗横幅,全掌握在我们手里,老师讲一路,我们就拉一路的造型,所以每个景点拍照的时候,我们班的几个全被挡在了飘飘红旗之后。
这还不是最让人惆怅的,毕竟拉旗也一种奉献,君不见自古以来,抗大纛者皆是最至高无上的荣耀,最最恼人的还是,五天下来,起码有三天半是在下雨。
小雨淅淅沥沥,但同志们的脚步不能停,特别是登黄洋界的时候,人人披着雨衣走上那条八十多年前的挑粮小道,去重温先驱们吃苦耐劳的革命精神。
临上道之前,老领导说,同学们可劲儿往上冲啊,1.5公里后休整,来之前我们就知道,曲折蜿蜒的小道整三千米长,每一百米都有一块碑,中场休息一下,然后一鼓作气,不赖。
小雨天,山道上潮湿气闷,走着走着,雨没淋进来,汗水倒是先把衣服打湿了,走得那叫一个口干舌燥。
领导们在后压阵,不断鼓励说待会就休息啦,大家坚持住,走得快休息得多啊,路上有水不要买啊,是的,有水也不要买。
他们意思就是饱暖思淫欲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吃饱了喝足了,哪还有爬山的毅力?
这是很有道理的一件事,我和旁边兄弟还开玩笑说,要是当年大家在井冈山上都吃好喝好,指不定早就守不住了。
黄洋界下那条羊肠小道确实难走,特别是下雨天,道路泥泞,走起来相当费劲,一路下来,前方尖兵都在不停地往后传话,小心地滑啊,一公里了呀,然而,真正走了一半的时候,领导又往前传话了,腿不要停啊,再走五百米,两公里休整啊!
这句话被一浪又一浪的传至最前方,这种人工传音的法子确实有意思,小道狭窄,咱们两百来号人拉成了长长一条战线,指令下达全靠喊,让人禁不住感慨,大概几十年前,咱们人都是交通基本靠走通信基本靠吼的吧。
以前我们拉练,也喜欢这样喊话,哪怕前后都有对讲机,大家也喜欢喊出去,一来可以互相鼓舞士气,二来出现紧急危机时,提醒也更来得及,比如说,我们经常走着走着就会喊两嗓子。
小心呐,铁柱在前面踩屎啦!
妖风摔坑里啦!
铁柱把屎塞嘴里啦!
整条狭长山道,整座旷寂林子,尽被我们的笑声包揽。
老领导对于我们这种互相振奋士气的法子很是认可,并且还鼓励大家唱起歌来,不过,当我们唱起左手右手一个慢动作以后,他终是忍不住发话说,同学们,唱军歌啊!
然而,最后真的走到两公里的时候,领导又说了,再坚持坚持,这个地方不适合展开休息,还是再走五百米吧,两千五百米的地方好展开,是我们的点位。
这个时候,傻子都知道我们被当傻子耍了,毕竟是读过书的人,望梅止渴的故事都听过,老龚在我旁边气愤道,你他妈信不信,他们打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休整,我点了点头,一脸认真的看着他,我他妈信啊!
老龚那时候脸色已经噶白噶白的了,像是再走两步就会晕过去。
我说,喝口水吧。
他摇头拒绝,会吐。
那我拉你?
你拉我更难受。
老龚总这样,宁愿自己慢慢熬,也不愿意别人拉他一把,不像血豪,恨不得来几个人抬着他跑,幸好那天他菊花爆炸,先从另一条道坐车上了山。
然后我一回头,看到崔正顶着猴子在辛苦的往上走,可是路太滑,崔好几次都被猴子顶回去,差点滑倒,于是我跑到猴子前面,让他把腰带解下来,拉着他一起。
最后五百米,我们已经彻底确定没有所谓休整这回事了,望梅止渴它真的不只是个典故,我和崔轮流照看着猴子,其他位置也一样,不少人都自行分组,相互助力着前进,前方不停传下声音。
四百米
三百米
两百米
....
要见顶啦!
我们一齐呐喊,一起助威。
最后登上黄洋界的时候,血豪已经早早在那儿侯着了,见我们陆续登上平台,他笑嘻嘻凑过来,兄弟,有点慢呐,我等闻言真是连递出白眼的力气都欠奉。
最后站在山顶那块纪念碑前的时候,雨稍稍停了会,滴一阵停一阵,大家纷纷把雨衣扯了下来,也终是领悟到一个道理,那玩意挡得了雨挡不住汗,由内而外的东西,越捂越多,当真是汗比雨疾。
我们站在雨线下拍照的时候,不少撑着伞的游人都一脸好奇的看向我们,这是哪个大学军训过来体验生活的吧?
五月份军训?我心里暗想,大哥大姐们是有多少年没读过书了。
井冈山的几天旅行,一切从急,到一个点位,集合,然后讲渊源,接着分批走进去绕一圈,看看照片,看看历史,然后奔赴下一站,像是在完成一个又一个的荣耀加持。
说实话,大多数景点走下来,感触并不怎么深刻,除了累还是累,八角楼永放光芒,黄洋界上炮声响,我们都感受不到,前人的智慧与鲜血,早被喧闹的人气冲散得一干二净。
唯独到了小井红军医院那儿,气氛稍稍渲染了一下,一群人列队于一座孤坟前,静静听着当年那些悍不畏死的往事,人人别着一朵白色花儿,亡魂在上,坟茔在下,一个个走上前凭吊献花。
虽然那时候我和铁柱仍一直在旁边纠结,纠结于要怎么摆才能把横幅拉得没有一丝褶皱,不过仪式开始以后,倒不自觉就安静了下来。
我听着看着,竟也有种莫名伤感味道,那些年那些人,的确是在用鲜血践行着党旗下的诺言。
能于数十年后仍可让跳脱的年轻人安静下来的故事,身临其境者,何其壮哉。
井冈山之行理论学习阶段是在井冈山大学里头,后来实地游览的时候就转移了阵地,住在了一个五星级酒店的隔壁酒店,按说往年都是住那里头的,到我们这届偏偏就不去了,最尴尬的是,吃饭还过去吃,这就有点让人想不通了。
不过这些年来,我们这一届就怎么怎么了,似乎改变都是从我们这批开始,好坏皆有,这个话题也从来没停过,倒是习惯了。
从景点游完回来后,临近尾声,老领导把我叫过去,小伙子你写文章不错,咱们这次活动要出报纸,你投个稿吧,文体不限,那时候已经下午三点,晚饭后就得交稿,我几乎想都没想,那就吟诗一首吧,回到房间,我趴在床上闭目养神,铁柱靠过来问我在干什么,我说领导叫我写文章呢,他说屌屌屌,睡觉写文章。
一个下午,潦草涂了三四首,最后定稿一诗一词,交上去给领导看,他皱眉我暗笑。
我知道他想要的是一篇又红又专的宣传报道,可我就是没按套路来,本来就不会写那样子的东西,也不乐意,既然文体不限了,还不如自己练练填词。
黄洋界上遥缅井冈魂
沉魄浮魂今已矣,山碑静前承贤遗。
我辈既幸莫长叹,后来自当执奋楫。
临江仙·沐雨登井冈
巍巍雄奇第一山,万矢裂宇覆寰,天地迷蒙若洪潭,青葱竞颖姿,绵延皆岿然。
思故先达数十载,雏蛟昂啸九霄,盘峙岳凌迎怒潮,破甲建勋业,新驹披旧鞍。
最后有没有过稿我不知道,因为报纸也没见到过,估计也是汇报工作之用,所以我想我的东西通过几率应该极小,只是亏得我用掉了不少好不容易蓄积起来的孱弱情怀。
井冈山旅行的最后一项活动是拉练,专业范一点叫徒步行军,背着个大背囊,挎水壶挂挎包,然后慢悠悠的在路上晃着,从热闹街市晃进群山僻静处。
我觉得,如果拉练不是必须科目的话,前几天的观光其实就一直在拉练了,走得还更远,唯一不同的地方就在于,我们没有傻乎乎把被子塞进背囊里背出去,没有傻乎乎的听指令急行奔袭。
是的,在我看来,那天背着被子出去实在是一件愚蠢至极的事情。
到了目的地以后,大家都卸下背囊当垫子坐,可是,才下过雨呢,地还是湿的呢,我们大家却全都不管不顾的一屁股坐了下去,拿出一直没舍得开封的早餐大快朵颐,什么都不去考虑了,直到拉练结束回去,一摸被子,才终于惊醒,可凉可凉的,心也是。
那天回到房间,我朝铁柱比划着韩国明星rain的一个广告,眼神一勾,嘴唇一咬,你看这被子,比我还润咯哦~
印象中,经历过集训以后的我们,全身泡在汗里的时候,黏糊糊的,竟也不会觉得有多难受,反而有种古怪的充实踏实感,累了乏了,也还可以同大家开着各种各样的玩笑,
挑粮小道于雨中登山,拉练冲刺一人顶一人奔跑急行,嬉笑怒骂,装怪卖骚,自有一番沆瀣气象。
喂!前面的乡亲等一等呐!我们是子弟兵,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哟西!除了一针一线全部拿走!
咦!乡亲,您还有女儿呐?
现在,没大家在身边的时候,再也没开玩笑的急智与兴趣了,我也还是会想起井冈山下问过的那个问题,当年那些人吃饱了以后能不能守得住井冈山?大范围的不敢讲,毕竟涉及因素太多,但以小井红军医院的那群人来看,小范围里,于嬉笑怒骂中同仇敌忾,大有可能,也大有可为,阵地或许不一定守得下,但精神一定能守住。
精神永在,同样何其壮哉。
我等亦如此。
井冈山之行,去的时候坐的是卧铺,整个车厢都被我们承包了,头尾有人警戒,拒绝任何非工作人员通行,感觉异常高大上的样子,大家扎堆吹牛拍照玩牌,一路欢乐多。
但回去的时候味道就很不对了,气味都不对。
硬座?
大家走进车厢,闻着卫生间隐隐传来的刺鼻气味,几近哀嚎。
十个小时的硬座,还要过夜,好多人感慨,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坐硬座,我忍不住捏鼻骂道,老夫前面四年好多次都是坐回家的,二十一个小时。
其实硬座也有硬座的好,热闹有趣,特别是长途旅行,一路下来可以见识不少有意思的人。
大概老领导也是有这方面考虑吧,或者说,包不起车厢了,一节可以坐一百多人的车厢里,等我们扎堆落座以后,陆陆续续进来些乡亲,一看我们就傻眼了,连连确认车厢号,生怕自己走错了地方。
一个大爷带着孙女儿缓缓走到我对面坐下,略好奇打量着我们。
咦!乡亲!还有孙女?
我和铁柱对视一眼,皆是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笑意。
秉承着保护自己的原则,我们并没有交代太多东西,只是跟他们讲我们来江西重走红色之旅,瞻仰先辈风采等等。
聊着聊着,就聊了很多东西,那时候,突然意识到,这身衣裳给别人带来了多少神秘,又带来了多少踏实安心,从大爷的眼睛里能看到,怜惜与信任。
夜里,我回头看了看,血豪已经睡着了,很多人都睡了,睡姿千奇百怪,有的干脆就躺在过道里,把湿润的被子抽出来盖着,背囊当枕头,别人的脚也可以是枕头,互相依偎如初生。
血豪也是常坐火车的,经验丰富,姿势老道,只简单用挎包带把自己脑袋吊在座椅靠背上,双手抱胸,保持脑袋不歪倒就好,睡得异常香甜,当真悍不畏死。
我和铁柱立即拍照留念。
火车摇啊摇,一群疲惫的人呐,何时归家乡,何处是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