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冰淇淋,都会让我想起那个夏天,爷爷喝下的一杯雪糕水。
十二年前,家里没有冰箱,不能像现在这样,买回来一整箱一整箱各种口味的雪糕放着,随时想吃,随时都有。那时候,想吃一个雪糕,必须走四十分钟的路,到镇上的商店才有。虽然山路也算宽阔,算不上崎岖,可是专门走一趟就为几个雪糕,八十多岁的爷爷是不会这样做的。他抵抗酷暑的方式,就是一碗冷糖水,一把旧蒲扇。
那时候,我在上小学四年级,学校就在镇上,每天我都要来去一回。当时我的零花钱并不多,是由爸爸妈妈看心情决定的,心情好的话一天有一块,不好的话五角,当然这种每天都有零花钱的待遇一周为数不多,有一两次我就心满意足了。
那时候嘴也馋,五角一包的麻辣零食对我们而言具有巨大的诱惑力,一到放学的时候,就是各家商店里最挤的时候,一个个有钱的小学生迫不及待的想买各种小零食,先要把各种各样的小零食做比较,同等价格下,总是选那种看上去量多的,这样可以一根一根或一丝一丝地细细咀嚼然后走完漫长的回家路,味道倒在其次了。夏天的时候,大家会不约而同地买冰淇淋,当然是那种同等价格下两支装的,尽管每支冰淇淋小一点,但吃完一个还有一个。如果哪天没有零花钱,一到放学的时候走在一堆又一堆吃着零食的人中间,靠着人家的分享走完一整段路,甚至被问起:“你家很穷吗?为什么你每天都没有钱?”时,总感觉到羡慕,难堪,甚至有一点自卑。
从小到大,爷爷都很疼爱我,疼爱到从别处摘的几个桃子李子自己都舍不得动一口,揣回家来看着我吃,他在边上抽着草烟,一脸的满足。记得有一个暑假我去外婆家玩,爷爷买了一盒绿豆糕,自己舍不得吃,给我留着,小心翼翼地放在橱柜里,等我回家的时候,早就坏掉了,爷爷就一个劲地说:“呀,都坏了,不能吃了,都怪我,买早了”。这样的事情层出不穷,他总会对着那些坏掉的东西唉声叹气,深感惋惜,还带着一点愧疚。那时候家里穷,在我的零花钱上,爸妈总是会克扣。我实在羡慕那些有钱的小孩可以天天吃零食,苦于自己没有钱,又不敢开口问爸妈要,于是经常向爷爷旁敲侧击。
“爷爷,你吃过神厨小富贵吗?”
“没有,听都没听过,是什么呀?”
“是一种零食,五角钱一包的,一包就可以从学校吃到家里。”
“好吃吗?”
“好吃,我们同学都在吃,他们有钱天天都在买。我有钱的时候也买,下次等我有钱了买回来给你吃。”
每次这样的对话过后,我总能看到爷爷的一个动作:他不紧不慢地灭掉已经燃过的草烟,然后把烟杆清理干净后放进装着叶子烟的袋子里,伸手去摸衣服里层的口袋,跟着会拿出一个塑料袋子,一点一点地打开,他的所有钱就出现在我们眼前。接着他会拿起一张钱问我是多少的,我眨巴着眼睛一边回答,表现仿佛很惊讶一副爷爷你拿钱干什么的样子,一边心里却在窃喜接下来我会有五到十块的零花钱。他把钱递给我,乐呵呵地说:“拿去买你说的那个零食吧,一整天读书辛苦了,买点吃的垫垫肚子”。就这样,每次我的小把戏屡试不爽,我总能得到他给我的零花钱,且没有负罪感。
可是这样的把戏总不能逃过爸妈的法眼,他们总能根据我回家吃的饭量推断出爷爷又给我零花钱了,理由很简单,有钱买零食吃,才不想吃饭,而给我钱的人只有一个。爸妈没少说让他把钱留着自己花,不要把我慣坏了,爷爷往往都是不搭腔,不争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这样也就于无形中壮了我的胆。
到我上六年级的时候,很多个平平常常的炎热日子里的一天,我没有耍小把戏,爷爷主动给了我五块钱,他说:“天气太热啦,这次给你五块钱,你可以把它一次性花掉。但我也有点想吃雪糕,你给我带两个回来好不好?”接过他颤微的手递过来的钱,看到他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些许期待,我想也没想,就说好。
从镇上到我家要步行四十分钟,一个雪糕在炎热的夏天融化成一摊粘液的时间只需要五分钟,如何保证拿回来的时候还是完整的,我绞尽脑汁最后选择了一个最笨的办法: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让卖雪糕的人给我装了一袋子水,把袋装的五个雪糕放在水里,然后顾不得跟人解释,一路狂奔,天真的以为我能跑过它融化的速度。到半路的时候,五个雪糕全部变得软软的,开始渗出粘液,水也洒出来不少,我急得要命,拼命再跑了一段之后看着一个个雪糕的粘液快要染遍了一口袋的水,我只好把那些软软的雪糕全部撕开,把它们全部倒在了我喝水的瓶子里。看着一路难过地慢悠悠走回家。
回来的时候焦急地跟爷爷说,我没能带回来完整的雪糕,天气太热了,虽然我把他们装在水里拼命跑,但它们还是全部化成了水,我装在瓶子里了,爷爷笑了笑,摸了摸我的头,说:“不怪你,是爷爷没想到雪糕化得太快。我以为雪糕不撕开包装就不会化的。”我看着爷爷接过装着雪糕水的瓶子,只喝了一口,向我露出十分满意的笑容。爷爷是不是第一次吃我不知道,我猜,那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吃雪糕,五角钱一个的雪糕,还是一瓶温热的雪糕水。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没耍过小把戏。
十多年过去了,老人早已长眠于地下,我也不再是那个耍小把戏的小姑娘,想来事情的真相是,不管我有没有耍把戏,我总能隔三差五地收到爷爷的零花钱,那是来自他赤裸裸,沉甸甸的爱。我想,现在的我再也没有勇气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用袋子装水放雪糕这样的蠢事来,只是爷爷喝下的那口雪糕水,成为我永远的痛,成为我每个夏天的回忆,它是那么美好,又那么苦涩,弄得我每吃一个雪糕都悲喜交加,因为每一个雪糕和每一个夏天,都住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