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何日还乡

--读赵德发《双手合十》琐话

      文/秦绪开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这种黍离之悲、家国之思,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不时或现,早已沉潜于人类精神的最幽深处,淀铸出精神血脉的丝丝轮纹。无论我们来自哪里,又将归往何处,其实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条忧伤的河流,时隐时现,流光荧荧……

      亘古以来,在天地的迫缩下,先民们只能匍匐膜拜,一代一代的血肉与目光,只能与黄土同朽、与草木同腐;他们总觉得在九天大地之外的某处,有一双巨大的无远弗届无处不覆的深邃而忧伤的眼睛,在注视并召唤着自己,他们血脉深处的那丝微渺但又倔强的应和,一次次促举他们沉重的头颅,想看一眼头顶上高而远的青蓝,但天地无形的压力,以及他们生命幽绝处某种莫名其妙的桎梏,犹如无形的钳锁,总是令这种似乎是旁逸过求的高举蒙尘落埃。当有一天人们的脊梁终于磨砺成一种锋刃与尖立,他们终于能抬头望向远方,他们瞳孔的颜色也终于能容下这片浩渺的星空了,但那种与生命应和的召唤却似乎更微渺难求了。我们无由地明悟--那似乎确然是我们最终的归宿与家园,但,我们又何由而达呢?

    一部作品的批判深度,往往取决于它揭露的深度与广度。近日读赵德发《双手合十》,似乎略有解悟,非证悟,当然更非澈悟,但总似有一得。本书琱璚蹙绣、百花为春,当然有其绝妙好看处,但若你的目光不被垒砂叠米似的文字所破碎与融泛,斫琱为朴后,你会觉得这文字不但有温度有质感,更有光明。结构的大胆诡异,表达方式的新颖奇谲,虽不免斫削有痕、范型落迹,但却令文字沉沙为重、体博汇流。无论你的思绪与眼光多么轻盈,都不免被其融溺。你的心浮浮沉沉,却甘之若饴。文沙洄漾,浮世绘显,大千世界历历,人性丑陋,剥皮见骨,世事无常,随波逐浪,在历史被拿捏的同时,你的心也被这文字揉抻。文字如欲锐求广袤,虽时能汨野为湖、浮沫腾天,但易流于肤浅,指触见底;如欲但求厚重,又易垒山为城、划畛为壑而束域自限,失之于窄窘。本书正言若河汤汤,干枝覼显,而“村言诌语”截落自为、刔天为透,若乱石点峰、散烟画空,然若网络纲目,则斗形龙迹,浑然一星空大野、茫茫天地。此宜为其所谓深度与广度,别其一手而已。然本书卓荦处不在此,而在其文字之有光明,在其直截提举上升处。当你的眼睛拭去障翳,自能看到文字如蜂萤腾举,而其幽深处,文筋字骨苍然绵亘,节脉中有神光煜闪……

    小说以中国当代汉传佛教的隐脉发展铺排扬厉,但佛教名相繁多,浮云遮眼,且有大关节处心不能了,必先斩落眼翳心障,才好作一次元气淋漓的胸臆舒排。先做一点铺路搭桥,以便能坦途笔畅。笼总地说,西方哲学趋于外求而偏于思辨,中国传统哲学则趋于内敛,是一种心与精神的返求,是一种实践的哲学。其本原的意义应当更主要地是指“道德”的实践,是“道德”其实主要是“道”的实践的进行与完成。“道德”一词本身即不言而喻地隐含着一种“天人关系”,故中国古代哲学主要地是依托“天人关系”展开与夯建,而有别于西方哲学。无论何种哲学,都趋向于证明或已经证明了“无为的存在、存在的无为”,或者“无意义的存在”乃至竟直指向“无用、无意义”。但作为一种“人的学问”,指向人与现世,无论如何都应是其应有之一义。它们都不约而同地指向一种究极,即人的解放与自由。然对这“自由”的最高本原、本体或涅槃等,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今妄逞私悟,敢献一言,聊备一说,乃叶顶一露,日出而晞,无相之相,偶现而已。

      《周易》如佛家之《般若》,流行借显于儒则为儒家之《易》,于道则为道家之《易》,乃至为百家之《易》,故为“共法”,不能私专。人类之究极目标“自由”,若人格化则为圣人、真人、佛陀,乃是一种绝对、无限与圆满,既是绝对、无限与圆满,则必寂静无为,因一动则必有增损,能增不为绝对、无限、圆满,能损亦不能为绝对、无限、圆满,故必为寂静无为。克实而论,佛家“三法印”之“涅槃寂静”,洵为的论。“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道家亦有“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之说,“太极”与“一”,一而二,二而一者也。此“太极”非世传阴阳鱼图,阴阳鱼图实是“两仪图”,有所谓“无极图”者,即“太极图”,此乃某种宇宙发生论模式,也即“道德”的实践模式。两仪阴阳鱼图,阴阳对待,阴阳互含,大可泛括天地万物,小可具体而微,既可表徵中西哲学范式之区别,又可微示佛儒之异同。单以佛家言,印度本土原始部派,经空、有二宗至十三世纪,佛法本土花萎却迁地为良,自汉入中国,经汉魏六朝至隋唐而枝叶纷披,蔚为大观,禅净律论、智者贤首、唯识藏密,一时蜂起。华严天台,判教为圆;禅教相胜,各为殊义。现代新儒家牟宗三认为,相较“十二缘起”、“阿赖耶缘起”、“如来藏缘起”,华严为“法界缘起”,但究属“性起”,故此别教一乘圆教非究竟圆,以其虽非分解地说,但其诸法未有一根本起源故。只有天台之“性具”系统才为究竟圆。然两仪阴阳,乃一源骈流、一枝两叶,对待互含,华严天台,并存才具阴阳混沦象,如非具一究竟圆不可,则已为涅槃、已为佛,而竟不可言说了。禅宗传灯,有“五家七宗”之说,亦皆能溯源而达究竟。意为凡能达究竟圆满,各家不妨并存,万花为春,千树成林,万象罗立才能成一大千世界。

      “河图”、“洛书”、“先天八卦”、“后天八卦”,乃至《周易》,某种意义上乃是中国文化与思想的原典。据传伏羲据“河图”画先天八卦图,周文王据“洛书”作后天八卦图,然不能两两榫合,故有“河”、“洛”串名之说,陆九渊主之,朱熹与之辩论,后亦接受此说,不知何故,此说竟未能流布。天道左旋,地道右转,“先天八卦”乃右转地道,主阴阳对待,验之天地万物,凡重浊有形之物,除极少数所谓变数外,皆若合符契。大者如星云涡旋之旋翼为右转,地球右转,藤植皆右转攀上;验之于人身之DNA,亦为右手螺旋……大道之妙,其至矣哉!

      后天八卦图西南为坤,为湿土;古印度处我国西南,地又近印度洋,其地宗教文化,印度教、婆罗门教等不论,单以佛教论,其为地道似乎为应然。佛教尚右,以右手为洁净左手为污秽,僧人上臂亦右袒,“卍”字法轮亦有右转之势……地道右转,亦主静,则有趋于圆满之势,右转而转、静而静,至于究极,便是空、便是无生,便是涅槃寂静,故佛之为佛,佛之源于古印度,良有以也……后天八卦图,为天道,左旋主动,具流转之势,乃顺道生万物之势;儒家入世而“仁”、“礼”著相,生为顺势,动则易极,生而又生,动而又动,以至于极,无制则将毁灭为虚;至思孟乃至宋明新儒学,才完成了所谓本体论意义上的“心学”内求系统。道家本质上更接近于一种境界形态的哲学,它既不像佛家只寄希望于彼岸,也不类儒家更关注现世而讳言出世,它追求得道成仙、拔宅而起。如果儒近于后天八卦图左旋之动,佛近先天八卦图右转之静,道家则近于先、后天八卦图圈套对应形成之势,似乎更易达到精神境界上的自由。“洛书”之数若按生数成数两两相连,再经中宫按“金与水”、“木与火”相连,则成一“卍”字。佛与儒、道已完全融为一体,成为我国思想文化的本底与根柢。三角形于图最为稳定,中国传统文化则有“三生万物”,又佛教圆伊三点为最圆满……可见佛法迁地中国,自有其神契冥应处……

      六道众生皆有佛性,一阐提亦有,最后“无情有性”亦被禅、教大多数所接受。儒家“四端说”,“明德”之说,亦皆许众人能达于“至善”而成圣人;道家亦承认人皆可成真人而达于自由。儒、佛、道经过修身养性、明心见性、修心炼性,以及执中贯一、万法归一、抱元守一,达到中、空、无,而成圣、成佛、成真人。然而现世中众生所具之“明德”、“佛性”以及成仙成圣成佛之质如何就会被人欲所蔽、被无明、烦恼、业障所迷呢?人作为“道”的自我体现与实现,应天然地具有上升趋于圆满之势,又何至于人欲腾沸、道德沦丧而离成圣成仙成佛愈来愈远呢?在《双手合十》中,此种种则表现为各种有意无意主动被动的“逃遁”。诸往圣时贤、高僧大德皆未言明此等原因,心下殊难了了。那么,世界何以会如此呢?我们的世界万象森然而秩序如律,无论如何都会让人想到精密而高超的安排的可能性的存在,其神秘得让我们很难不想到某种神明。霍金提出了“人存原理”,其释义大体是:我们之所以看到的宇宙是这个样子,是因为如果它不是这样的话,我们就不会在这里去观察它。也就是说,我们看到的宇宙之所以是这个样子,是因为我们的存在,而更可能更令人接受的意思是,在太空中有恒沙数的可能宇宙,而它必须是这个样子我们才能存在,我们存在了,所以它就只能是这个样子。这个原理可能某种程度上排除了神明的可能性,但这个任务的某种完成却是由“递弱代偿衍存原理”的出现。近有王东岳者,著有《物演通论》,内有自然哲学论、精神哲学论与社会哲学论,号称自然存在、精神存在与社会存在的统一哲学原理。其“递弱代偿衍存原理”大意是:愈原始愈简单的物种其存在度愈高,愈后衍愈复杂的物种其存在度愈低,并且存在度呈一个递减趋势,随着存在度的递减,后衍物种为了保证自身能够稳定衍存,就会相应地增加和发展自己续存的能力及结构属性,这种现象就是“代偿”。根据这个理论模型,人作为地球上迄今为止最高级的物种,其存在度也是最低的,人为了能保持自己的“衍存”,就必须增加自己的生存技巧与手段,就必须加大协作、分工等,而这种生存技巧的增多繁复又促进了所谓“人的进化”,反过来又降低了人的存在度,这是一个明知不可又不得不如此的悖论无解。就在这个人类不得不加紧增进生存“奇技淫巧”的过程中,人欲、烦恼、无明、业障就遮迷了众生皆具的“明德”、“佛性”,人类离成仙成圣成佛愈来愈远了,就算是唯识净土亦遥不可及,那么,人类想回归圆满、想回归精神的原乡,又将是何其路遥呢?“递弱代偿衍存原理”是王东岳三大哲学的基石,也是迄今为止最精妙迷人的基石之一,可惜,就像他所叹惋以往所有哲学都是建立在武断的基础上一样,他的哲学也是基于某种武断……

    基于以上儒、佛、道之牵连与佛性遮迷之因,《双手合十》中的文字具有某种祛魅的光明性。本书的文字指涉虽与大多数同类作品一样不可避免地落脚于揭露与批判,但在苍茫的“普世情怀”与稍显悲凉落寞的无奈中,氲泛着一种升举向上,如春芽向阳,沛然莫御。本书浮世绘的背景本底,是一片人性被异化、群魔乱舞、“贪、嗔、痴”三毒流浸蒙漫的红尘秽土,是一签签荒诞怪异、血腥苍茫的历史,其间道德沦丧、物欲横流、价值掉陷,如此种种,是作者对现世人生、历史人性的鞭辟入里的中的批判与剥揭。书中游走在僧俗两界的芸芸众生,在生存焦虑的迫灼中,莫不无明、烦恼执着,贪、嗔、痴、怨缠身。成功商人方建勋表面与妻子孟忏伉俪情深,背地却与女大学生构计,借腹生子;运广集团老总郗化章,为私利无所不用其极,拍下大年初一头柱香送给电厂老板情人,并用金钱美色贿赂官员,投资上亿建飞云寺也不过是为了为不肖子置换一个方丈之位;慕天利挖空村底煤矿制造“人间地狱”;佛学院老师郭正慎惨死其妻刀下,只不过是为了圆一个出国梦;乔市长风流倜傥、政绩斐然,为头上乌纱煞费苦心、机关算尽,总不免一个贪财好色的官场蠹虫;觉通、明心等光头“狮虫”胡作非为、败坏佛法;雨灵虽身悬“贝叶经”,却贪权心诈、毁法自侵;申式朋等为求GDP,毁山造佛;如此种种,不一而足……此种现实的向下的流坠,表达了一种普世悲悯与深沉的忧患,弥漫着一种淡淡的颓废与衰飒,好在文字的光明总能升托心的下陷自溺……

      揭露与批判是为了引起疗救的注意,同时作者又在这破败不堪、满目疮痍的现世与精神荒原,用光明的文字破一尖希望的春芽与一丝向上的光明的引举。和光同尘、莲生淤泥,光亮总是会在希望的心眼中闪烁……作者让主人公慧昱从初尝人间冷暖到立志出家,读佛学院,上芙蓉山,经过金钱与情欲的诱惑,目睹僧俗两界的腐败堕落、勾心斗角,在一片充斥贪、嗔、痴、怨的纷纷攘攘的红尘秽土与满目风沙、破败无由的精神荒野中向风跋涉、坚守本心,最后在无边佛法的召唤中破解“藏宝偈”,打碎“天竺阴影”对中国佛教思想的遮蔽而顿悟,并提出了“平常禅”这一佛教现代化、世俗化的道路,上承太虚法师的“人间佛教”而提出了佛教人间化的设想。在此我们很能看出作者的文化立场与文化理念,赵德发的文化眸眼多有慕恋洄溯,站在中国文化苍茫辽阔的原野,望着眼前现世的荒芜与硗薄,他脚底的根脉总是延伸向身后的那片层峦叠嶂与高原大地。但他的脚下横亘着一条深沟大壑,他想重新融铸中国传统文化,胎成自己的文化理念,以使其能逼退现世的黑暗而播撒哪怕是一点点光明的种子,《君子梦》、《双手合十》、《乾道坤道》,似乎就是一种志大力宏的尝试。书中慧昱脑中“铮”的一声后的顿悟,显然是作者给出的一丝提举……

      “缘起性空”,文字的光明升举与沉沙涡旋都是一种遮蔽,令人眼难明。烦恼、菩提皆是执,皆是无明,秽土莲瓣皆能遮蔽,佛即众生即“九界”而成佛,而佛教语好用“遮诠”,萚落文字的无相之相,作者似乎用笔法与事件的错落嵌合也作了一种更高层次的“遮诠”。在某种程度上,作者的眼光似乎是一种自上而下的打量,是一种自空而落无微弗届的慧眼、法眼而观空、观假,期望得到某种般若与解脱的智慧,从而在某种因缘上对了因佛性与缘因佛性尝试着作一次无畏的具大勇气的了证。

    逃遁是人类现实生活与精神领域的一种自觉不自觉、期然不期然的普遍现象。“递弱代偿衍存原理”在佛教的潜流中解释了无明、烦恼、人欲的源因,而逃遁是对无明、烦恼、人欲的一种积极消极、自觉不自觉地规避,同时又是另一种形式的无明、烦恼、人欲的实践。书中的逃遁现象是多维度多方向的。慧昱初入佛门,就是一种对现实的逃遁,进入佛学院是对孟悔对情欲的逃遁,没有跟师傅休宁修小乘“自了汉”式的佛法也是一种逃遁,当然这种逃遁与后来远离飞云寺权利漩涡而开田种茶以实践“百丈怀海”禅师所创农禅结合、自给自足的丛林制度的逃遁,是一种对向下流坠的自主逃遁,从而有了某种积极向上的升举;孟悔在遭到慧昱拒绝最后流溺到跟觉通的情欲中,是一种对纯真感情对美好品德的消极的逃遁;而当孟忏发觉解脱自己精神与生理痛苦的药胎竟然是别人的精心构计后决然出家,则是对人性卑污与人间秽土的逃遁;秦老诌对世俗家庭生活的逃遁,他对飞云寺历史与正襟危坐的所谓正史叙述不同的“诌体”叙述,其实也是一种对遮遮掩掩所谓正统叙述与正史的逃遁,同时也是对其的一种谑笑式的无意摧毁;其他如方建勋、郗化章、慕天利等商人的行贿牟利,官员的腐败无耻,寺院里的铜臭,僧人还俗逃向世俗等等,都是为了求存求利求名求权从而是自觉不自觉地对中国传统文化、信仰、人伦道德精神的逃遁……对此种种,作者的眼光是自上而下的,显世间种种相,然后以高蹈的慧眼、法眼观空观假,以般若智慧与解脱态度分别处理,或让人物自悟空相,如孟忏、孟悔姐妹俩的出家,郗化章夫妇散尽家财后的皈依;有的则代天刑罚,使其不悟而悟,如觉通的身死道消,乔市长与电厂老板的锒铛入狱;有的则不加干预任其自然地处于一种无可奈何的自为自在状态,如云舒曼从迷情中觉醒后的寄情于瑜伽……这种境界上的观空观假,虽不免有意念化痕迹,但在高蹈中又能时时回眸人间,似乎也无意间侧显了作者体悟到的佛法慈悲、普度众生的愿念……

      世间不但逃遁遍在,也弥漫着各种无明、烦恼与执,如孟悔、云舒曼的情爱之执,乔昀对名利官位之执,雨灵的贪权溺法之执,以及各色人等对生活方式、物质贪求之执等等,乃至对文化对信仰之执,书中历代主持对藏宝偈的破解,其实就是一种执,好在慧昱最终破解了藏宝偈,也破解了“天竺阴影”代表的外来文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遮蔽,最后作者让主人公藉此而悟,然而令人无言的是,对消除遮蔽的执其实也是一种执……此种观空观假之般若解脱智慧,能灼照消翳世间无明与执,作者对此似乎想做一次对世人的无相之相的暗示与潜运……

      友人赠一崖柏,榴木敦基,临基弓弯虬奔,纠缠轮旋,色分白褐而界域弦绷判然,隐然具阴阳两仪图势。其上有龙身逸凸、角杈尖咀,云旋奔逸;又有虎豹蹲踞,脊鬣戟张;高山大川,幽壑疏林,竦然错嵌;白色为生木,褐色为枯木;生木俏然修羽,有旋升之势;褐木质硬如铁、轮纹若扎,油光莹闪,若岁月时光之停塑与呐喊之突铸而流垂欲下;白褐纠缠而历历分明,升上流下,恍然若旋。白褐交抱若阴阳媾和,龙升川流,栩然波动。忽灵台鱼动,泯然若悟。佛教禁欲戒情,止婚无媾,总不能了了,总觉不近人情,以为只若光头戒疤,戒律天然而已。今观木偶悟,才知佛不我欺、法无空设。以《周易》“共法”太极系统言,太极一动则生两仪,两仪阴阳交媾乃生三生万物,此乃顺势从流,乃两仪往下的不可遏止的流注,天然便具此势。道家有顺凡逆仙之说,王弼注《道德经》,以“不遏其流,不塞其源”释“无为”,道家思想提倡往后退一步,则万物自生自茂,此即“无为而无不为”。这是一种大智慧,是“递弱代偿衍存原理”的先验实践,也即是佛家在某一个小阶段的“涅槃”。众生欲成佛,必得圆满、绝对、无待,亦必如道家逆修,在“两仪”阶段必斩断阴阳交媾左旋逐生之势,然后乃能静而又静以至于极而达“太极”,即成佛、涅槃;不如此则顺生而烦恼、无明累迷众生,成佛之途又何遥遥哉?观此,亦能知中国三教在幽深精微处原无乖背,书中慧昱“平常禅”所微示的佛儒合流,亦是作者的一种慧显吧……

    宝莲师太跟明若大和尚都是有神通之人,宝莲许慧昱为唐朝奉梵和尚后身,但榻为“罗汉榻”,罗汉为小乘最高果位,看来慧昱所悟乃声闻缘觉辟支佛境,为慧眼观空,得般若智慧,故其禅茶有香。书中已露观空观假之智慧,至于佛眼观中得涅槃法身,似于此千年一身处能得其彀。时间之思,间或有之,然不能解,存惑久之。康德以为时空乃先验直觉范畴,是科学知识的先验条件,但总觉未能剥肉见骨,无痛快淋漓感,心未能深许。尝见恶性肿瘤患者,五脏六腑未必全衰,一二脏腑崩坏便已致命,由此思及“木桶原理”,彼之盛水多少由最短一板决定,此之生命流逝乃由生长最快之肿瘤细胞决定,肿瘤细胞代殖速度是正常细胞的十倍甚至几十倍,而生命的长度单位是以细胞的代殖决定的,这也能解释寒带生物要比热带同类生物生命为长的原因。推而广之,则一切生命的长度单位数度都应是一样的,只是物类不同,其生命单位的时间长短不同而已。朝菌蟪蛄与八千岁为春秋的上古大椿乃至与天地宇宙,都是同生共死一途。则“夏虫不可以语冰”之叹,殊不为真知之语。胎儿在母腹中的发育阶段似是整个生物进化史的简化模拟,其实应该是在此之前整个宇宙进化史的简化模显,而出生后的生命单位数度也应是宇宙此后的生命单位数度,在此意义上,我们都是与天地同寿,与日月齐明的,也即都处于“天人合一”之境。再提升而提升至于极,理论上原初的圆满、绝对、无限,也即“道”、“无”、“佛”、“涅槃”,其实是没有所谓的“时空”的,宇宙的生命乃是其无意的一次“徼 向性”而已,所谓“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之“徼”而已。我们的这个宇宙,这个大千世界,不过是“实相无相,乃是一相,便是如相”罢了。此一种,或是境界形态的一种“佛眼”观“中”见“法身”吧,但一切究竟是如此的吗?

    尝读赵德发小说《路遥何日还乡》,才知道中国传统文化中有“十二字道法”,以前查日子、撰写碑帖,道士写表文等,都要以此为标的。此十二字乃是“道远几时通达,路遥何日还乡”,当时读到这十二个字时,便觉有一种幽远苍茫的凄怆与浓浓的悲凉充斥胸臆,久久难以释怀……而《双手合十》书中表达的人类存在的究极意义,以及对精神原乡的期望回归,又是何等的高渺而路遥呢?

        我抬头遥望,目触青天,这高而远的青蓝是否也影荡着一声彼岸的悠悠叹息,落铸山河大地与茫茫时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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