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S预计于明天早上10点苏醒。”
“好,今晚把她送过去。”
“是。”
实验室里某个穿戴严实的女人,架着夜色被送往命运之地。
咚—咚—咚—咚,沉重的脚步声传来。
斑驳的石墙,遍地的断瓦残垣。寒风穿梭在荒凉的废墟,显得这脚步声格外刺耳。
是谁?谁在那?
忽然间响起尖锐的哨声和哭声,熙熙攘攘的人群涌过来。
她睁开眼,凌晨3点。却再也睡不着了。
赤脚起床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她站在落地窗前看着这依然灯火通明的城市。
房间隔音很好,远处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在这80多平的房间里却只有寂静无声。
这套公寓是她毕业后一个人在这城市打拼挣来的,也是她十年青春的见证。
在氤氲的水汽中,她平复了余悸,拿起手机翻了翻,看到一个未接来电,是家里打来的。
无可抑制的无奈涌上心头。
估计是爸妈又要催着回家了,一回家又是一连串的盘问什么时候结婚。除了这个还有什么!
明天早上,不,晚上再回电吧
“いらっしゃいませ!”店员热情地鞠躬。
她和肖奇走进了这家日料店,共度晚餐。
肖奇是她第一个男友,一个女人到了30多岁才谈恋爱,是件很神奇的事情吧。
没有什么特别的缘分,他也在这栋商务楼办公,同一个楼层。
第一次见到他,是一个多云的下午,稀疏的阳光洒落在地面上,他捧着一杯咖啡擦肩而过,笑容灿烂地和同事说着什么。
因为那个笑容,那天的阳光好像变明亮了。
直到有一天老板介绍说,这是肖奇,他们公司资质不错,以后有些业务的事情大家可以和他对接。正式认识3个月后,他们在一起了。
“你多吃点。”。
“我吃的够多了~再吃要变成猪了。”
“没事,你再吃点。”
“……”
“你打算什么时候陪我回家一趟?”肖奇推了推眼镜,看着她。
“啊?这个……”她为难了,不是才相处半年吗?
“宝宝,我是真心想和你在一起,而且我爸妈也早想见见你了,他们人很好,不怕的好吗?”
“我……还没准备好哎。万一你爸妈不喜欢我怎么办?”
“不会的,相信我,他们都很好相处的”。
“让我再想想好吗?”她还是迈不过心里那道坎。
他叹了口气,不再继续这话题。
回到家已经是夜里9点。给爸妈打过电话,约定好最近的周末回家一趟,她躺在沙发上陷入了沉思。
对于肖奇,自己是真心喜欢的。
但是,对于婚姻,对于他背后的家庭,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种莫名的恐惧。
也许是一个人太久了,对于两个人的生活还有种不确定的感觉。
也许是因为自己父母不幸福的婚姻,让她觉得结婚是一把双刃剑,如果选不到好的那一面,就会遍体鳞伤。
“爸,妈!我回来了!”
“哎,回来啦!累不累?”妈妈站在门口迎接她,目光总满是欣慰。
她笑说不累,看着头上又添几缕白发的母亲。
记忆中爸爸爱搓麻将,经常彻夜不归。
有时候妈妈会一边流泪一边幽幽地看着她:“孩子,你还小,为了你,妈妈不会离婚。”有时候又会喃喃自语:“你爸他虽然爱玩,但是好在没什么花花肠子,也没有打过我……”
而在她的心里,爸爸是一个严厉的人,不常在家也不太跟自己交流。从小到大她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好好学习,咱家条件一般,你要靠自己,知道吗?
唯一印象深刻的,是她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因为跟同学吵架不开心,回家就哭了,爸爸很紧张,追问是不是被同学欺负了?是哪个同学?如果不是妈妈拦着,他就要冲出门去揍人了。
这么多年了,她在心里暗叹一声,她知道父母是爱她的,但是……
“最近工作忙不忙啊?”
“还好。”
“那你跟肖奇,你们俩什么想法呀?”
“妈,这个不着急。”
“怎么不急?你都30多了,再不结婚真的就太晚了!”
“妈,你别说了行不行?我自己知道把握的。”
晚上,她给肖奇发了晚安的表情,打算入睡,又隐隐听到父母的争吵。
“……晚了……嫁不出去……”
“……你好好管教!……最听你的话吗?”
明天还是早点走吧!合上眼前,她暗暗想到。
咚—咚—咚—咚,沉重的脚步声再次传来。
是谁?到底是谁?
风中传来了咸腥味,沿着龟裂的地面,细小的灰尘在飘舞。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看到了……
一双军绿色的大头靴。靴面已经陈旧,布满深深的折痕,但仍看得出质量上乘。
那双靴子向她走来,一声声,越来越重,像踩在她的心上……
“啊!”再一次从噩梦中醒来,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直重复类似的梦境。大部分时候是同样的场景,但偶尔会有些细节的不同,像是补充她曾遗忘的东西又像是呼唤她回到那个地方。
“怎么了?是不是又做噩梦了?”屋外传来妈妈的声音,像是还没睡的样子。
“啊,没事,你们早点睡吧!”她扯着嗓子喊道。
“S最近怎么样?”
“一切正常,除了……情绪有点不稳定。”
“知道了。”
年底了,公司开始忙碌,加班到晚上8,9点是常事。
这也好,正好避开肖奇。最近他因为项目的原因常常外出,两个人一连几天都见不上面。
每次拒绝肖奇她都觉得有些淡淡的愧疚,之后的几天也会觉得有点小尴尬。
如果可以,她希望永远保持这种恋爱状态,不过肖奇可能会觉得太柏拉图了吧。
可惜逃避不可能永远奏效。
在12月的最后一周,他约她去了他们常去的街心公园。
“亲爱的,你还有什么顾虑?”
“没有,我……”
“我知道你可能暂时不想结婚,我也知道你需要一些时间来慢慢接受,我都理解!但只是去我家吃个便饭,不用这么紧张好吗?”
“我……”
“我很在乎我的父母,我也很在乎你,只是一起吃个饭,好不好?吃完饭我们就走。”
她没有回答。
“你,真的爱我吗?”
他的话语很平淡,没有竭斯底的大吼大叫,只是微露了悲哀,那种一种混合着失望和伤心的不自信。
“……好,我答应你。”她看着他,眼神坚定。
饭局安排在一个周末的午后。
冬天已经来临,寒风呼啸,行人们都穿上了羽绒服。
打开车门,肖奇拥着她,走向小区。这个小区容积率低,在市中心算是很难得的了。
“妈!”电梯到达20层后,肖奇紧紧牵着她的手,对着倚靠在门边的一位女人喊道。
虽然年过六旬,女人的面容依然精致,岁月留给她的是从容和优雅。
“哎!快进来坐!”肖奇妈妈热情地迎向了他们。
这是一个120平的三居室,是肖奇家在本地三处房产之一。房间是典型的中式风格,布置得干净整洁,书房里有个屏风架用来放古玩和字画。
参观完房间后,一家人坐下来聊天,依文渐渐放松了下来。
“再等等,我爸可盼着你来呢,不巧他的老战友过来了,待会等他回来,我们一起吃饭。”肖奇解释道。
“嗯,没关系。”她乖巧地答道。
“哎,你爸真是的,这么重要的日子……”肖奇妈妈嘟囔着。
过了一会,肖奇爸爸回来了。这是一个威严的男人,70多岁了,眼神有点浑浊却又深不可测,虽然微微发福,但看得出来年轻时体格强壮。
肖奇爸爸的话很少。晚饭在相对安静的氛围中结束了。
离开肖奇家的时候,肖奇父母带着满意的眼神送他们到门口。
她微微安心,保持着有点僵硬了的笑容,对他们说再见。
转身离去的时候,她好像看到了
………………
那双大头靴。
回家的路上她惊魂未定。肖奇叫了她好几次,她都没回应。
最后肖奇急了,狠狠拽了拽她。
“宝宝,你怎么了?”
“没事……”
“你别吓我。”
“……今天有点累了,我想早点回家休息。”
“好,我送你。”
她躺在床上,无数次回忆起那双靴子。
不,不一样,虽然款式很像,但不是同一双。
但是……但是……为什么她会颤抖到无法停止。
这天晚上,她又做梦了。
梦里没有靴子,却被贯穿了四面八方的哭喊声,不知道哪里的灯光映射出暗夜的天,血红一片。
她没有再见肖奇。
她无法忽略自己的不正常。
从那一天起,她感觉自己的世界正往一个不可描述的方向倾斜。
她去看了心理医生,医生对她说,你的梦可能是提示你遗忘了某些东西,而遗忘的原因有以下三种:衰退、排斥或者干扰。按照她的情况,还需要订制咨询方案,进一步了解。
她放弃了治疗,回到了从来不会主动回的那个家。
“妈,我小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怎么这么问?”
“告诉我,我一直做的那个梦,你也知道的那个梦,是不是有什么……”
“不要问了!”母亲的态度很激烈,喘着粗气,额头上青筋毕露。
“告诉我,我要知道!要不然,我不回去工作,我也不会结婚,我哪也不去!”她执拗地说。
空气慢慢缩紧,好像卡着人的喉咙,叫她们无法呼吸。
母亲还是没有告诉她。
她打电话给老板请了长假。
在家里度过无所事事的一天天。
父母的争吵还是继续。而且总是在晚上她回房间以后,他们以为她不知道,其实这50多平的房子,哪里有什么秘密。他们以为她还是小孩子,还是那个天真的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
她已经不关心他们吵架的内容了,她只是觉得,必须要一个答案,不管这答案是什么。
她是谁?她曾经历过什么?
年关将近,满街的热闹传不进这屋里半毫。阳光只是存在于她之外的一种物质。
这天下起了小雪,她走出门,在这座小城随意逛逛,从小呆到大的地方,本来一切都很熟悉,却因为最近几年的大兴土木有些许陌生。
走到新盖的市政大楼,她停下了脚步,这里……规整的建筑,崭新的外墙,门前宽阔的绿地。
她记得,这里不是这样的。
那么,到底是怎样呢?
一辆警车呼啸而过,尖锐的声音让她陡然一惊,是了,是这里!那片梦境中的废墟,是她小时候最爱的园地。
她飞奔回家,小时候的记忆如雪花般飘来。
踉踉跄跄,浑浑噩噩,她闯进了屋里。
母亲看着面白如纸的她,惊慌失措地站起身来:“怎,怎么了?”
她说:“妈,市政大楼……”
母亲的身体无可抑制地发抖了。
人生如同一列火车,沿途的风景再美,总有目的地,她33岁,却觉得,如今,终点已到。
母亲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她消失了。
在这座中部小城,在肖奇所在的大城市,她都再也没出现过。
所以她不知道,自己父母是怎样的悲怆,母亲心脏病突发蹉跎数月后去世,父亲卖掉了唯一的房子,所得的款项一半捐助给保护儿童基金会,一半用于寻找她的行踪。
她不知道,肖奇辞了工作,发了疯似地找她,但在得知真相后,他失踪了,最后出现的地点是在她老家的市政大楼附近。
她更不知道,国家法律对于性侵幼童案做了巨大的修正,最低刑期30年,最高无期或死刑,不得假释,不得担保,前科犯必须终生佩戴GPS监控装置以供警方了解行踪。
那个男人的脸,她曾忘记了,警笛声和父母的哭喊,她也曾忘记了,但她的灵魂没有忘记,童年的疤痕依旧燃烧着,痛得她夜夜噩梦。
那天下午她被带到那片废墟。幼小的她,嗓子嘶哑了发不出声音,眼泪干涸了凝固在脸上,她多希望爸妈来帮她,然而她只能无力地承受整个世界的重量。她不知道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父母什么时候找到了她。唯有那双靴子,在夕阳余晖里散发着永恒的邪恶的光芒。
后来,她的世界,遗忘了这一天。
“报告!博士,S情绪极度动荡,各项生理指标异常。”
“回收吧。”
“是,博士。”
博士长叹一口气。
S是目前最优秀的机器人,相比于30年前的丰田T-HR3,已经更新迭代了数百次。
可惜……
夜幕低垂,博士看着静静躺在实验床上的S,轻声说:
S,你想起了很多,却不是全部。
星星是你,你却不是她。
她是你的原型。
她曾独自探索了真相并选择默默承受,最后却割脉自杀,在弥留之际,她被我们发现,成为国际援助计划的对象。
我们将她的记忆移植芯片放进你体内。
你代替星星回到了她的生活,你表现得非常好!没有人怀疑过你。
可第一代记忆芯片表现不稳定,没想到,你再次做出了和星星一样的选择。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星星不再是你,你也不会再回到——201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