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时间喜欢在图书馆里闲逛，各个书架间穿梭，专门找那种薄薄册、名字有趣的书来读。一次，偶然翻到了柳美里的《私语词典》，兴之所至，把所有事情推开，在寝室里边踱步边用一个下午的时间翻完了。这个被称为是靠贩卖隐私来写作的女人，和中国上世纪40年代的苏青一样，所言所写都是些动人的细枝末节。以词条为线，生活做珠，串联出了这么一本独属于柳美里的词典。那时起，我就萌生了一个想法——我也要写一本属于自己的私语词典。但后来种种琐事冗杂，再加上不知从何讲起，就搁置了。夏天快要到来的时候，坐在专教读书。窗户大开着，釉绿的风从密匝匝鸭掌似的梧桐树叶里灌进来，那个念头又升起：不如就从夏日写起吧。哪管他自然时序，我自图个开心便是。
“火锅夜谈冰西瓜，蹚水简媜芍药花”，这就是我夏日词典的编目了。
火锅
炎热的夏天里，暑气蒸腾，气温一度度升上去，精神头儿却一点点败兴下来。懒懒地，啥也不想做。哪怕仅仅是躺着，也得在竹篾席上泅出个人形的汗渍。老人们都说，这种伏天里要吃清淡爽口的小菜，凉拌苦瓜配豌豆米饭啦，茄盒子配绿豆汤啦，解暑又管饱。我却说，越是这样的苦夏里，越要吃些能发汗的食物，才好把憋在体内的浊气、闷气都驱散出来，还一个自由通透。火锅，便是最好的选择了。
家乡虽不在蜀地，但终究是离得近，千百年的来来往往中也养成了嗜辣的偏好。临近傍晚，街边的摊位渐渐布置起来了，食客也三三两两挑位坐好。一只只铜锅端上来，牛油都是当着客人的面现倒的，呼啦啦一阵倾泻而出，一颗颗饱满的花椒、一段段鲜艳的朝天椒躺在红油汤汁里，一股冷香铺面而来。待开火煮起，香气分子在高温的作用下运动得愈发猛烈，直窜入鼻腔喉咙。锅里的汤汁咕嘟咕嘟冒着泡泡，应和着大排档特有的鼎沸之声。人多起来，小摊上坐得密密匝匝，不管是动了筷子的、没动筷子的，脸上都罩着层薄薄的赤色。细密的汗珠附在毛孔上，偶有清凉的夜风吹来，替忙着捞菜的食客们拭拭额角。我是个向来挑食的人，到了夏天更是食欲缺缺，但面对着火锅，就可以百无禁忌了。生菜也好，藕片也好，土豆也好，鱼丸也好，虾饺也好，宽粉也好，蕈菌也好，都噼噼啪啪落入锅中，随汤汁翻滚，浮浮沉沉。要是火力大，不一会儿便可以捞出，碧绿的生菜刷了一层红油，菜叶的夹缝里或许还藏着几颗青花椒。一口吃进去，又麻又辣，还有些烫嘴，但一路从口腔到食道再到胃，打开了夏日封印的食欲，比那青瓜小菜不知适意到哪里去了。
烫着了不要紧，呷一口冰镇的酸梅汤，体验一下冰火两重天的感觉，也是很舒爽的。
夜谈
吃完了火锅，大概是不能立刻安眠的，一是为着刚刚吃饱，得念念消食经；二是不能辜负了这夏日夜色，好歹也要学学古人秉烛夜游的浪漫，在驱散了燥热的河边走一走，聊聊天。
身边通常是知己一两人。多了不好，显得嘈杂，一个人散步呢，又难免寂寞。两三人最好，聊着天，吹着河风，有时聊到兴头上也唱两句走调的歌。
高处的堤岸边栽着两行香樟树，风里都是香樟的清香，夹杂着水藻的味道，闻不惯的人嫌刺鼻，闻惯了的却觉得很是亲切。夜里的谈话和白天不同，或许是吃饱了的缘故，有格外多的话题，但又眷恋着几分静谧，不敢高声语，只步调一致地走着，偶尔搭几句话。此时为了消解尴尬，总要抬头望望。月亮也很给面子，有时被云团遮去大半，有时则慷慨地露出整个面庞让散步的人抬头看个够。星子小而亮，秩序井然地布满深沉而渺远的夜空。灯火喑哑，耳边是低低的絮语，恋人，抑或友人，头顶是无声无息的夜空，晚风从裙摆边蹭过，又摇摇晃晃奔着黑曜石般的水面去了。星光点点，微波粼粼，被这种温柔的气氛包裹着，沉积一天的不快都消散了，从内心伸发出一种同样温柔的感情，与这夜色应和着。
聊着穆旦，三毛，芒果班戟的做法，练出马甲线的决心，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夏日就隐隐没入脚印，消散了。
冰西瓜
查尔斯·西米克在诗里写道：“绿色的佛，在水果摊上，我们吃掉微笑，吐出牙齿”，这位有着玄学家气质的诗人给西瓜赠了个巧妙的比喻，平添几分禅意。然而，我是个俗人，面对绿皮黑纹、新鲜水灵的西瓜时，首先冒出来的念头决不是写诗，而是把它剖开送入冰箱。
是的，我喜欢吃冰西瓜，最好是带着冰凌冒着冷气的那种。银光闪闪的勺子挖下一块，清脆作响。送入口中，仿佛拥有了全世界的凉意，沁人心脾。以前看一位大师写吃西瓜的文章，讲他小时候生活在祖上的大宅子里，到了夏天，佣人结个绳络，兜住西瓜，悬在水井里冰镇。这样冰出来的瓜没有寒气，不会伤脾胃，却很清凉，带着井水的甘冽。我很羡慕，常想试试这样冰出来的西瓜究竟是何滋味，奈何家中并无水井，也没机会尝井下的瓜了。或许有些乐趣是凝固的吧，只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人、事、物，换一个要素也行不得。
西瓜皮可不要轻易丢弃了。拿来洗净，刮去外面的硬壳和内里的红瓤，切成细细的丝，放在光洁的青花瓷碗里，兑上芒果汁，就是一道叫作芒果瓜丝的小小甜品了。午睡起来，吃完这么一份，也是很幸福的事情呀。这样想着，我就释然了，大师虽有吃井里的冰镇西瓜的机会，可他吃不到芒果瓜丝啊。我是庸俗的当代人，不拿来比比，不能劝服自己执拗的心。（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