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跳崖者的独白

我死了。死亡之前的那一秒钟,是我整个人生中最奇妙也是最精彩的一秒钟。

我从悬崖顶上跳下的时候,天已经快全黑了。从路边的树丛走到瀑布旁边花费了比想象更长的时间,树丛太密了,石头又太尖利,脚下的木屐也没有任何防滑效果,以致每一步都太过艰难。虽然已经是傍晚,山上的温度比城市里凉了很多,可是一路走下来,身上还是浮了一层薄汗。我站在瀑布边,理了理身上大红色的和服,脱下木屐,找了一块较为平整的石头恭敬地摆放好。死亡应该是一种仪式的,可是我翻了很多书,也没有找到一种足够优美的仪式,能够担得起死亡二字。所以也就算了,只要心是恭敬的,其他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脚边轰鸣着的瀑布,只有窄窄的一条,却是很长,声音很有气势,但却并不似其他名瀑那样磅礴的近乎沉重,反透着一股轻快劲,衬得四周的山也幽静得很愉快,就像小时候读过的欧洲的某个童话。美中不足的是,这个瀑布很有名。最开始出名的原因已经没有人知道了,但是后来名声大噪的理由是,这里是自杀圣地。明治年间的一个东大学生在这里自挂东南枝,在树干上留下遗作,悠悠天地,其真相实不可解云云,引起一时轰动,导致那些为情所困的、潦倒不堪的、附庸风雅的,也都捧着白绫聚在这里,以致当局派出警察对这里严加看守。但流行这种东西,风一吹便散了,这股自杀风潮,也并没有因为其主题的永恒而来的更加持久。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很遗憾,对于我这种平凡的人来说,死在这么有名的地方无疑是不合适的。但又非得是这条瀑布不可,它让我感受到一种力量,一种自然的不可违抗的权威,同时,它又让我感到释然。空山中磅礴的轰鸣,从古响到今,时间和空间在这里豁然打开,人在这里变的很小,小到看不到听不到也感觉不到,但人又变的很大,仿佛有一种东西突破了逼仄的实体,扩散,扩散,融到水里、树里、空气里。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我生平第一次产生了自杀的念头,之后便一直无法摆脱这种想法。我忘不了自己第一次幻想自己从瀑布顶端坠下来的时候心中所感受到的那种轻松,那种欢欣。从那时起我便再也无法忘记那条瀑布,就像是一只飞蛾第一次见到了火,被那光亮和温暖深深诱惑,每一分每一秒,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都被激活,都在挣扎着向那火光靠近。

照理说,我是应该死在家乡茫茫雪原之上的。在一个大雪之夜降生,便自然也应该在大雪之夜离开人世,首尾呼应,起点也是终点。但我无论如何都忘不了那瀑布,所以情愿客死他乡。本来,也没有什么故乡他乡之分的,每个人在这世界上周游一遭,都是过客罢了,就像是北方秋空的一只鸿雁,没有任何理由把目之所及的任何地方叫做自己的故乡。但人与鸿雁所不同的是,人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也不需要和一群伙伴一会排成人字,一会排成一字。

我纵身跃下的时候,一只不知道名字的鸟从瀑布边掠过,叫声应该是清亮悠长的那一种吧,可惜被瀑布的声音盖住了。我一向是不喜欢鸟的,有人问我原因的时候,我总是说觉得鸟的眼睛很邪恶,但这并不是真正的原因。虽然并不愿意承认,但我不得不说,我是在嫉妒它们,如果说我这一生有什么真的想要的东西,那应该是翅膀吧。下落的那一刻,我觉得我是有翅膀的。我张开手臂,风从指尖划过,还有瀑布的水,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清冷。我看到和服的衣袖飞舞,因为天色已经晚了,那红色要显得更深一些,所幸瀑布是白的。其实我最想要穿的是那种大红色的汉服,小龙女的嫁衣那一种。但当和服袖子在风中飞动的那一刻,我觉得这样也好,毕竟是异国他乡,日本的山水瀑布,最搭配的应该是振袖吧。我的头发也飞起来,原来都没有注意到它已经长得那么长,很黑很亮,染上了最后一抹夕阳。从瀑布顶落到瀑布底要用多长时间,一道最简单的高中物理题,我却不想算,也不能算,算不出来。那一瞬间夕阳的颜色太瑰丽,瀑布的声音太磅礴,风的触感又太细腻,连那只掠过的鸟儿的眼神都充满温情,在这样的情况下,时间是会变慢的,慢的和我在这世界上庸庸碌碌的二十几年一样长,甚至更长。这是我的相对论,和爱因斯坦或者任何人无关。

我落入水中的时候,听到哗的一声,是生命破碎的声音,在瀑布的鸣响面前显得那么渺小而脆弱。死亡来的很快,没有一丝痛苦,也并没有我之前所想象的那种激动,而是平静异常,就像一粒水滴落入大海,消散了形迹,不起半点波澜。我的意识脱离了身体,飘在半空中,没有实体,却还能够清楚地看到这世界。我飘在半山腰那么高的地方,飘了很久很久,就像是在等待什么,但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等什么。月亮升起来了,是满月。天空很澄澈,月亮泛着稍显古铜的颜色,显得很古典,月光格外皎洁,瀑布闪着银光。我看到我的尸体在很远的地方浮出水面,面色清白,双目紧闭,算不得美,却是很安详,随着水波摇荡。一阵风拂过树尖,吹来夏夜特有的香气,一只不知名的虫子,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

我越飘越高,高过古树,高过山顶。夜空开阔又幽深。我低头,看见我的木屐,整齐地摆在瀑布旁的一块石头上,在砂石和灌木之间显得很是寂寥,提示着,我曾经确实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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