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在网上闲逛,无意之下敲出一堆成语。它们乱七八糟挤在一个页面上,不是灰头土脸,就是气喘吁吁,无一例外带着仓皇的神色,像是逃避追杀的一群人,跑了一天一夜,精疲力尽躲在一个土坑里,正提心吊胆等待搜索的脚步从头顶经过。它们都是我的老相识,从小到大,常伴左右。我熟悉它们的喘息和心跳,对它们的无助和悲哀了如指掌。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看来是的。不然,为什么那些高贵典雅的词语就很少到我身边来呢?为什么我对从容安闲的字句从来都没有一点把握?
一筹莫展
这是个老词儿,宋代文章里就见它出没,它没少让人们头疼。那些一夜白头的故事,多数就是它制造出来的。到我六岁,它已是个800多年的老古董。我猜岁月给了它一些见识,也给了它一点温暖心肠。不然那次与它遭遇,它就不会那么轻易放过我们。
那次母亲带我回娘家。远嫁多年,她显然忘了家乡的寒冷,也忽略了路途的漫长。空中飘着雪花,天色已近黄昏,寒风欺生的小刀毫不手软地划割着我的脸颊。疲惫行进中,我的两腿渐渐冻成了木棍儿,插在沙土窝里再难挪动。母亲不得不先顶风冒雪走出一段,放下包裹再气喘吁吁回来抱我。她一定后悔极了带我出门,是我让她的麻烦成倍增加。但比后悔更严重的是,我已经冻得不会说话了。如果不是我眼泪鼻涕一塌糊涂,母亲大概也要哭了。有段时间,她实在走不动了,揽着我精疲力尽站在暮色里,什么也不做,像是撂挑子了,其实是一筹莫展。一筹莫展,就这么让我看清了模样——一个愁眉苦脸束手待毙的倒霉蛋儿,叫天也不应,叫地也不灵。还好,它没跟我们纠缠多久,很快一辆马车驶过来,把我们捎到了姥姥家。但冰天雪地里的这次相遇,让我对这四个字终生难忘。
山穷水尽
因为这个词,中年以后我格外重视被称为“储备”的东西,无论资金储备还是健康储备,总之手有余粮心中不慌。可惜我年轻时不懂这些,不知道爱惜钱包和身体,喜欢倾囊而出死磨硬靠,最后难免山穷水尽,失去回旋余地。
不知多少次,我年轻的身体走向绝境。在学校,在书店,在邮局,在工厂,我一次次晕倒在地面上。晕倒像个指示灯,准确报告着体能的多寡。有天夜里 ,病情再次汹汹而来,我上吐下泻,冷汗淋漓,而舍友们都在上班。我折腾一夜,直到自己变成筛子,眼睁睁看身体能量丧失殆尽。天色大亮的时候,我认识了这个词,那就是我身体的样子——山穷水尽,弹尽粮绝。我站起身,眼前一片漆黑。我用仅存的体力走进卫生室,还没开口就晕倒在病床上。
后来我知道那叫低血糖。黄芪当归红枣煮水,再加红糖鸡蛋,就能得到很好地改善。我喝了两个月,感觉元气终于填平了身体的坑洞,而且略有富裕。我把这富裕的元气当做山水,从此好生保养,希望它再不穷尽,为我永保健康。
狼狈不堪
生产那天,我在待产间已呆了一夜。阵痛搞得我精疲力尽。我有些无望,不知这疼痛还要持续多久。护士进进出出,对一个个嚎叫的孕妇熟视无睹,偶尔开口也是严厉斥责:都闭上嘴,给自己省点体力!
我们就像圈里的猪羊,唯一不同是会说话。但护士不准谁随便呼叫,自己也无半句废话。她们托着记事夹,冷脸问过姓名年龄,麻利翻检过孕妇身体,“啪”地合上夹子转身就走。偶尔也有殷勤笑意,但不是给普通孕妇的,那是来了领导的亲戚。
亲属不能探视。冷暖孕妇自知。饭菜要托护士递进来。那天送的是蛋炒饭。还没吃,医生就决定滴催生针。很快,疼痛排山倒海,阵阵袭来。我知道自己就要生了,慌乱中想起疼痛间隙要赶紧吃饭。端起饭盒才发现,针扎在右手上,而饭盒里只有筷子。那是我今生最狼狈的一次吃饭,疼痛的颤栗还没消退,左手的筷子已开始笨拙喂养自己。米粒不断掉下来,我不顾一切往嘴里塞。疼了叫,不疼吃,终于在生产前把米饭装进了肚子。
20年过去,我常想,如果再用左手吃一次米饭,会不会比那次做得好些。
……
现在,这些词语挨挨挤挤站在我眼前。我看着它们,如同看着过往的时光。我愿意紧紧拥抱它们,说声感谢,感谢它们陪我度过的艰难岁月,感谢那些岁月锻造了今天泰然安宁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