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说,要恋爱了。
这话是我们两个,并排坐在凤凰城公园的排骨长椅上,他告诉我的。
我没看他的脸色,听语气,是认真的。
他说,满脑子里都是梅的影子。
一个多月了,梅,给了他说不清的情愫。这情愫,只能用爱来诠释。
我没恋爱过,不懂相思是怎样的苦楚。但我认识梅,一个靓女孩,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气息。
她暗示你了?
没有,我暗恋她,单相思;我要追求她,结束这爱而不得的痛苦。
找谁去做媒人呢?
祥的目光,追逐被风撩动的一个长裙少女,久久,坚定地说,我要对她当面表白。
可她拒绝你怎么办?
我这么优秀的青年,一般的姑娘配不上我;我表白她,她会幸福得晕过去。
看他自信满满热血沸腾的样子,我不忍打击一颗饱满到脆弱的心。
以我对梅的了解,知道她是一个怀揣玫瑰的人;可是,她也在等一个梦寐的传奇。
哪一个少年,才配打开,她那重重叠叠的花瓣包裹着的心事。
我总以为少女的心,是一只飘忽不定的蝴蝶。
但愿祥,是那只蝴蝶栖息的橄榄枝。
夏日的黄昏,万物欢腾;一对对情侣,诡秘在公园的角落里。花香在微风中传播,情话在心与心之间荡漾;少男少女,一个眼神,地老天荒。
祥,终是辜负了夏日浪漫,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往返于公园的林荫小道。
他每一次勇敢的邀约,都被梅果断地拒绝。
起初,他以为梅拒绝,是少女本能的含蓄。在反复被拒之后,他的情绪颓废至极。
我失恋了,怎么办呢?
祥,望着缠缠绵绵散步的情侣,苦恼地向我倾诉。
失恋是痛苦的,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
忽然间,祥有了解决的办法。他说:
你帮我,你能帮我。
祥,瞪大眼睛,盯着我,像是看到了希望。
我——帮你?
对他的请求,我甚为迷惑。
是的,我心里的话不能亲自说给她听。你帮我——写情书。
我要情书里的每一句话,都使她焚烧;每一个字,都能融化她冰冷的心,像一盏夜航灯,指引着她向我靠岸。
这样做合适吗?
是,这是个绝妙的方法,也是唯一能打动她的方法。
可是,我没恋爱过,不知道该怎么向一个女孩表白。
这个不是问题,我给你几本琼瑶的小说,读过,就懂了。
我的第一封情书是为祥写给梅的。
我已经忘记了当初,写的是怎样肉麻的情话;但我记得,祥,读得是热泪盈眶。
第一封情书……
第二封情书……
第三封情书……
祥,每一次用十块糖的代价,找了个六七岁的小女孩,代为鸿雁传书。
不知道每一封包含情感的信,梅,读过没有。
祥,惴惴不安地窥视着关于梅的每一点风吹草动。
祥说,遇到梅的次数多了。他断言这绝不是巧合。
祥说,梅看他的眼神不一样了,并且回头多看了他两眼。
祥说,梅冲他笑了。虽然是嘴角上的一丝浅浅的笑意,这是从前没有过的。
在情书的加持下,祥,在梅身上生发出了无限的希望。他甚至断言,他们的爱情将会写在深秋的枫叶上。
在祥的恳求下,我一夜一夜地为梅写着情书。
这是多么荒唐的夜晚。多么荒唐的青春。
我常常独自坐在公园的排骨椅上。说实话,我常把祥的爱情忘记,尽管我一直在为他的爱情书写情书。
梅在公园散步,也是独自一人。
打过招呼后,梅坐下来,身子微微倾向我,很亲热的样子。
我与她熟悉得如同邻家的小妹妹。
梅说,每一次过来,都是闻着公园里的花香来的;整个空气里甜甜的。很喜欢这样清香的味道。
你总是一个人坐这儿,不无聊吗?
梅,看着我说话,眼睛清澈得如同一潭秋水。
无聊?我笑了。
我是一个无所皈依的人,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再说,凤凰城又没个亲戚,下了班,不到这里坐,能去哪里呢。
我与梅说了会闲话,她面向我,说,我给你唱歌听好吗?
这么多人,你不怕羞?
梅的脸微红,说,我轻轻唱,只给你一人听。
夜色朦胧,灯火昏黄。
梅,唱起邓丽君的歌,空气中弥漫着甜蜜的味道。
她的歌声温柔了夜色,在少年的心上漾起层层涟漪。
认识她这么久了,第一次听她唱歌,好像刚刚认识她一样。
或许每一个熟人,都有我们看不到的陌生的另一面;而另一面,又恰恰是这样的美好。
在梅的歌声里,我忽然想起祥;祥,追求的可能正是夜莺一样歌唱着的梅。
为什么,梅,感觉不到祥的激情澎湃。
在公园里,梅常常遇到我。每一次她都会为我唱邓丽君的歌,那首《情话》对我印象深刻:
曾供你倾诉心里话
谁料你把它当是笑话
直到许多年以后我才恍然明白,梅,在那样静谧的夜晚,唱的是自己的心声。
我问梅:你恋爱了?
梅,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没有。
沉默了一会儿,梅又说,有一个人天天给我写情书。我不爱他。
可他的情书,犹如向晚归来的马蹄声,敲击着我懵懂的心扉,唤醒我对爱情的美好向往。
我故意问她,那个给你写情书的人是谁,我可认识他。
梅说,这是个秘密,不能告诉我。
她问我:你说,我爱不上他的皮囊,即使爱上他的灵魂,那又会怎样呢。
说到这儿,梅似乎认真,似乎玩笑地问我,你会写情书吗?等你恋爱了,写情书了,能给我看吗?
梅,说这话时,她的目光火辣辣地焚烧我。
情书,我有点慌乱。她读的正是我写的情书,如果我告诉了她,这将是多么荒唐。
祥,又将是怎样崩溃。
不,我不会写情书。我也不懂得有关恋爱的事情,在这方面我是一个白痴。
梅,单纯地笑了。她说,有一天你会写的,我也会读到的。
我想,你已经读到了。只是你不知道,那个书写情话的人就是对面坐着的我。
梅如果知道,读到的情书是我写的,一定会逃之夭夭吧。
情缘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她倾心对她书写的情话,却不倾心那个书写情话的人。
她把灵魂和肉体撕裂开来。她在情书里恋爱,而对那个给他情书的人,却是如此抗拒。
梅说,我不喜欢他,再也不拆他给我的情书了;我不能在情书里恋爱。
在一个无所事事的日子里,我跟祥喝着啤酒,说着关于梅的事情;我说,跟梅结束吧。
祥似乎早已预感到了这样的结局,他说,是该结束了,我又有了新的目标。
当梅告诉我好久没收到他的情书时,她的神情是落寞的。她说,我失恋了;在情书里失恋了。你懂吗?尽管那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恋爱。
我说,有一天也许你会喜欢上他的,重新定义你们之间的关系。
梅说,不会的。爱情是无意识的自觉,是一种不能言说的奇妙,甜甜的,就像是这空气里飘着的花香的味道——入心入肺的,就是说不出是哪种花香。
她说,我一直拒绝着家里人安排的相亲,不知道接下来的事情将会怎样发展。
至于她为何拒绝,对未来又有怎样的忧愁,她却不肯向我吐露心声。每当我追问时,她只是忧郁地说,你不懂。
你看,那个穿短裤的女孩好看吗?
我随着梅的指向,的确看到了一个清纯的十八九岁的女孩,红衣秀发,美如行走的盛开的凌霄花,晃眼间消失在流水喷泉的假山后面。
好看,走起路来像是一只会跳舞的红酒杯。我由衷地赞赏。
我有她好看吗?
梅,一脸调皮的神情,面向我。
你比她好看,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了她。
虽然我的回答极不诚实,但我确信一般女孩听不出这话的虚伪。不过,梅的美,不同于世俗的美,如同东山上一枚静静的月亮,含蓄而古典。
在这夏天的公园里,每一次与梅不期而遇,她都会陪我散步在柳暗花明的小路上;她像所有的女孩一样,每时每刻都会生发出奇奇怪怪的心事。
站在公园的苏式拱桥上,梅,好久不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桥下的流水。把捡拾的枯萎的玫瑰花瓣,一瓣一瓣地放飞空中,花瓣如同一只红色的蝴蝶,在微风中旋转着,轻轻坠入水面,顺流远去。
流水不知落花意,落花空自付流水……梅,连说了好几遍这样的话。
我不明白梅的心事。就像那天她在枫树下,看到一朵盛开的打碗花,自言自语道,你孤孤单单地开在这儿,又没人欣赏,为什么还要开?还要开得这样美丽?
多愁善感是女孩的通病吧,我总是这样认为;哪一个女孩不怀揣一枚——一夜弯一夜圆的月亮呢。
当我们说起命运的归宿时,梅问我,你一定要回农村吗?
我告诉她是的。我的户口、房子、土地都在农村,我又怎能不回去呢。
虽然我也留恋城市生活,可城市没有我扎根的地方。非农业户口,农业户口,被制度固化的阶层,这一切,在我们一出生就有了答案。我难以生存于城市,就像梅嫁不到农村一样,都是早已注定的理所当然。
晚风渐凉,夏天很快就要过去。梅,抬头看着高大的枫树感慨时光流逝,她说,枫叶很快就红了,而我,不知所措。
多少年以后,偶尔会记起这个夏天,记起这样的夜晚。我也仿佛看到了红色的枫叶,一叶一叶飘落;而那些羞于说出口的话,还是在心头,青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