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堂里过

在这样一个淫雨霏霏且有点阴冷的清明,在走向墓园的路上,一地的落叶,像是秋天。

从父母的坟,再到婆婆的坟,从农村到市区,坟墓的样式、规格跟活人居住的房子一样,也呈现出不一样的规格,不一样的品味。乡野有乡野处的散漫和自由,纸钱借着乡野的风被燃烧得越旺,活人的心自然得到满足,隔着水泥浇铸的墓,仿佛看到先人灿烂的笑容。而城市有城市的规矩和秩序,没有纸灰缭绕的缠绵,鲜花或是塑料花,绽放在的每一个规格不一的墓前,情景犹如年三十家家门楣上贴着祥瑞的春联。

“在天堂里过呢!”站在婆婆的墓前,看着那张长年累月被风雨侵蚀得有点发白的黑白照片,我不免想起她生前常常用知足的口吻说过这样的话。      想上城吗?那是二十多年前,单位领导问过我,而我没有一点犹豫没有一点功利思想地回答了她,不想。从没有想过要成为城里人。

那时一家五口住在离县城很远的小镇上,没有钱、没有车、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不思进取地过着安逸的日子。而后来当我真的进了城,全家也都搬到城里时,想起那位领导曾问过我的话,才恍然,也许我巴巴地想,可能早就成了城里人。    住在城北那间仅有60多平米的出租房里,新购置的商品房还待装修。

婆婆每每上街,牵着女儿的小手,总是攥得紧紧的。“城里人真厉害,车子那么多,一个都不会跟一个碰撞。”婆婆在我耳边絮叨。我知道她在慢慢适应城市的生活,她定能总结城里人出行的规则和生活的秩序。女儿说她们班的女生跳皮筯和她跳的不一样。我也知道,女儿也在慢慢适应小伙伴们的游戏规则和学校不一样的教学方法。可是我没料到家里那只可爱的、长着长长的白绒毛的小狗“贝贝”,它适应不了城里的生活,它的自由和奔放只属于乡野那广阔的天地,它不知道如何妥贴地解决它的大小便而不遭到责骂,它更不适应用绳子牵着它走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它无时无刻不想着冲出出租房的大门,自由自在寻找它熟悉的气味和曾经和它一起疯野伙伴。而终于在某一天,贝贝不知去向。女儿稀里哗啦的哭声和婆婆急火攻心的呼叫声,也未能寻找到贝贝的一点蛛丝马迹。每每走在干净的水泥路上,走出家门就可以买到各式各样的生活用品,便利的城市生活,总是令婆婆发出“在天堂里过”这样由衷的感慨。而当全家搬进装修一新宽敞明亮的商品房时,她肥胖的身子满满地坐在客厅那崭新的实木椅上,她再一次发出那样的感慨。那笑容就像一尊佛。

婆婆知足地过着自认为是天堂般的生活。

每天清晨总是坐在公公的三轮车上,到菜市场和小贩们讨价还价,为能买到便宜的菜肴,他们会不辞辛劳从城南骑到城北菜场,买菜回来必做的事,不是洗、择而用从老家带来的刻度已有点模糊的称去称一称。婆婆说,称的不是斤两,是人心。被骗过一次绝不会再被骗第二次,这是婆婆被小商贩们骗过之后发的誓,她会用粗鲁的语言痛骂他们,她无数次用称称人心,称到最后的结论是:城里人真坏。自家菜地里新鲜的无公害的蔬菜、自家鸡窝里土生土长的草鸡以及它们下的蛋,令婆婆无限怀念。于是小区楼下那块疏于管理的草地,被刨去杂草后,便生长出碧绿的韭菜、青葱、大蒜。从此婆婆和小区管理员之间打了一场又一场的“游击战”,她粗鲁地痛骂那几个宁愿让那块地荒芜都不让她种菜的小区管理员。而得知我交了小区物业费之后,她又怪我太傻,她会如数家珍地说出哪一幢哪一户人家没交物业费。在城里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住房后,从未想过还要再换房再搬家,那套城里人眼里“金三银四”有130平米、三室两卫的商品房足以给我一家三代以宽敞的居住条件。

在操持家务方面,在精明能干的婆婆面前,我黯然失色,交给她一家人充足的生活费后,我如释重负,每天骑着一辆摩托车上下班,从城南到城北,过着早出晚归的城市生活,这比在乡下工作周末才能回城的老公要强得多。休息日,和城里人一样,逛街、购物、吃美食,女儿也跟城里的孩子一样学起了弹钢琴,不是孩子喜欢学,而是我一厢情愿地认为,学钢琴是特别高雅的爱好,女儿拥有了这样爱好,将来定会出落得高雅、美丽而富有气质,不再像我出生在农村,生长在农村,身上难掩天生的土气。

刚进城的那几年,陪着女儿吃遍了城里所有的小吃,玩遍了城里所有儿童游乐场所,这种生活大有将她在乡下成长的那几年所缺失快乐补回来的态势。她被城市这方水土养成了特殊挑剔的口味,以至于到后来,她长大了,无论是出国留学还是工作,每次回家都得吃一次城里的面条和馄饨,感受那拥挤的需排队的吃完浑身发热的感觉。

一家人在名叫马饮塘河边的小区居住了十年。那条具有久远历史的河流,就像乡下老家屋后那条河一样荒芜,站在四楼的书房窗前,远眺西北方的高高耸立的建筑盂城驿,这个最具代表性的城市风景就在不远处。所谓身边的风景不是景,那条狭窄的破落的馆驿巷是我每天上班必经之路,住在那里十年,我几乎很少去光顾。曾经的市井繁华、曾经的车水马龙、曾经的商贾云集之地,是嘈杂的菜市场、是拥堵的人流,是阴暗杂乱且卫生条件堪忧的老民居。马饮塘河在夏天恶臭难闻,婆婆始终不明白城里的蚊子竟然比乡下的蚊子还大,咬起人来比乡下的蚊子还毒。    眼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地炒房、买房还住进了别墅,有一段日子我发了疯似的走遍全城的中介。拥有一套像模像样的别墅始终离像我这样的工薪阶层有一大截的距离,这是我寻遍城里所有别墅小区之后发出的感叹。但我还是下了大决心在城东郊十分偏僻地段买下了一幢所谓“连排”别墅。有经验人士毫不避讳地对我说,买亏了,那房子用来炒升值空间不大,用来居住也不适合,太偏僻,东连化肥厂,污染严重,河上也没有驾桥,路是条断头路,政府还不知道何年马月开发那里。后悔莫及的我只好无奈地说,经济实力只能允许我买那么偏的房子。我无数次想将这个不会升值又不适合居住的“连排”出手卖掉,我甚至差点在与买家谈妥价格后签了销售合同,而婆婆肥胖的身躯,骨质疏松的体质,每每爬上四楼大口大口的喘息声使我最终未能出手。

从马饮塘河搬迁到城市新的商业中心,只隔了十年。高楼林立、现代繁华、吃喝玩乐购应有尽有的城市新地标,令我无数次窃喜,幸亏当年没卖掉不太看好的“连排”,用房地产开发商那十分煽情的广告语说,我等于住进了“扬州的文昌阁,南京的新街口”。

婆婆是被病痛折磨得需要轮椅出行才住进“连排”的。家中有小院,推着轮椅出行十分便利,新家附近的便利和繁华并没有拉长婆婆生命的长度,不久后,她就离开了我们。婆婆倘若能行走,无需再坐公公的三轮车,从城南到骑到城北买价廉的菜肴,因为家附近不远处就有几家卖菜的,还有规模很大的超市,新鲜的蔬菜、鲜活的鱼虾、鸡鸭鹅样样俱全。凭婆婆那超强的“混世”能力,住在新家不久便会将这里的一切便利,摸得很熟很透,她定告诉我那家超市价格更公道,那家卖菜的店老板心不黑,她还告诉我邻居家姓什么,家里有什么人,家长里短基本准确无误。

在住进新家为数不多的日子里婆婆并没有再次发表 “在天堂里过”的感慨,想必她已经隐约感觉到真正的天堂已离她已很近。她是虔诚的基督教信仰者,目不识丁的她在信奉基督多年后,能拿着一本厚厚的《圣经》翻阅,深奥的《圣经》她未必能理解多少,但她已经悟道,天堂的好,不是指吃得饱穿得暖,不是指家附近有多便利,不是指有宽敞明亮的“连排”居住。她说人死了进了天堂就会得永生。我从不与连一粒米丢在地上都会捡起来放到嘴里的她探讨如何得“永生”这么深奥的理论,只能顾及当下的我,对她匆匆的离去感到十分遗憾,她浅尝辄止地抛下这盛世繁华,走了。

居住在城市最为现代繁华的市中心也有十年了,偶尔我也会开着车子,带着家里的大金毛狗“惯蛋”到马饮塘河附近去走一走,逛一逛。在城市小区居住得无论多久,它永远不是我心中的“老家”,但那个不是老家的小区,有时也牵动我的心。熟悉的小区熟悉的楼幢,那块曾经被婆婆“毁绿种菜”的地已成了停车位,被间隔成一个个停车位的小区道路显得比以前狭窄了些。大金毛自由自在地在马饮塘河畔奔走,杨柳依依,绿草茵茵,坐在岸边的石凳上,看着一两个垂钓者静静地手持鱼杆坐在马饮塘河畔,河里的鱼是人工放养的还是从大运河游来的,垂钓者定不会思考这个问题,鱼的大小和下锅之后是鲜美是他最终的欲望。盂城驿已成为旅游风景区,但它没有别处景点火爆。散淡地行走在其中,宁静而幽长的小巷,没有商业渲染的古街,古朴而幽深的民房里坐着一两位老者,或聊天,或喝茶,或生火,淡淡的烟火味道,这种不被人打扰的“风景”区,也许是真正意义上的风景,小桥、流水、小巷、烟火人家,还有从人家里传出来的扬剧,这干净的、宁静的、安逸的一切,从古至今原本就属于这座城市,属于居住在这里代代相传生生不息土生土长的人们。原先那幢“金三银四”有130平米的商品房,倘若不卖掉,兴许房价还会上涨,毕竟是景区房了。我从没想过投资,不懂资本运作会带来不错的财富,“瞎猫遇到死老鼠”的好运不会总降到我头上,购买现在居住的“连排”算是唯一的一次。

动车站离我家,开车仅十分钟,从家到上海仅需两个多小时。这个清明,女儿是在家悠闲地吃了一碗可以满足她味蕾的馄饨后,乘的晚班车回的上海。我开着车带着大金毛一起送的她。返程的路上,望车外灯火阑珊,不免再次想起婆婆生前常挂在嘴边的那句“在天常里过”的话。我暗自发笑,只有像我这样一个大俗人,才会常常想起这句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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