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季 (原创)

  下了公交车,我走在这条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路上,路旁的商场传来音响的轰鸣,前边的路上传来人语的喧哗,我被7月份夏季的热浪蒸腾着,走几步就得抹去额头冒出的汗珠。

  这条路上有着多少回忆:晨跑时她白皙——她家在高原,但她没被那里毒辣的太阳晒黑,相反却白的像白种人)——汗津津的脸庞,她有一张鹅蛋型的脸,她的头型——尤其是那对眼睛、脸部的轮廓,从背后看她时往往让我联想到小鹿。

  晨跑的号子和哨声传来,铿锵有力,刺人鼓膜,耳旁又响起了整齐的脚步声和此起彼伏的喘息声,在这震动大地的步伐声音里,偶尔会夹杂着几个调皮同学的说笑。

  拐进校园东门,我向宿舍楼走去,我低着头不敢看身旁路过的学生,只听到自己的心跳,这些陌生的熟悉的身影,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回来了,可又希望对面高楼的窗口里有熟人看见我回来,这会儿,她在教室里还是在宿舍?她会不会恰巧往窗外看?

  走进阴凉的大楼,各种熟悉的气味挟着四年的回忆扑面而来。

  宿舍里,小赵正在上铺看书,他看的是一本课外书,我想考试应该已经结束了,否则他不会这样轻松。我打开衣橱门,“小赵!”我和他打招呼,“啊,小钱,你回来了”,此外再无第二句,他还是那么不爱说话,他仍在看那本书,也不问问我休学的三个月里都做什么了。

  同宿舍的人都记得三个月前的那一幕--班主任孙老师坐在床沿上,对面是我沮丧的父亲和焦虑的母亲,他们被学校通知前来,孙老师说:“小钱,你记下我家电话,有事我会及时通知你。小钱,回去帮家里干点活,考试的事儿你就别管了,我跟其他老师说说……”孙老师微笑着说。

  三年级开始,我的专业课一直跟不上进度,无论同学怎么帮我都学不进去,课桌上那些理科教材简直就像一块块冰凉的石头冷漠的看着我,这书没法念了。在教室里看着忙碌的同学,我茫然无措,所有人都放下了不要紧的事在努力冲刺,迎接即将到来的答辩和毕业考试,这对我来说是一种煎熬。

  于是那些日子的晚自习和下午课我一直都不去教室,自己溜到校外瞎逛,这座小镇的公园和每条街道我都走遍了。想到即将飞快逝去的三个月,毕业后就再也不会见到她了,也许是永远不能见面,她的家是西南的西南,边境线上,千山万水,在我看来简直天。是难于登天,我无法想象她在这四年的每个学期是怎样艰难的跋涉那些山高水远来这个小镇求学,乘坐火车她往返一次家和学校需要7天。每次想到这些,我的心就像急速坠入一口黑漆漆的深井里,看不到一丝光明。

  破碎的的墨水瓶,她手提墩布的身影……第一个学期的她经常穿一件竹绿色条纹的长T恤,身体苗条纤细,象山间的一棵翠竹,秀丽挺拔。那时候我们是同桌,二年级时调开了,她常在上课铃响起时笑着拧我耳朵喊醒我。记得一次,当宣传委员小李对我说让我去校报社当通讯员,征求我意见时,她对我说:“你去吧”,她期盼的看着我,满半月般的笑眼。“不去,”我怕耽误课程,简单的回绝了小李,我那时怎么就那么羞涩,以致不敢抬头看她,只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少女体香。

  一年级没什么事,大家都彼此还不怎么熟悉,只是知道努力学习。

  她在二年级下学期有了高年级男朋友,看着他牵她手出去的那一幕,我顿时感到头疼欲裂,然后是我去市里照相找不到回路,精神恍惚,走到某单位的台阶上才知道是走错路了,那天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学校的。

  三年级时我班作为分校试点迁往某钢厂技校。

  钢厂技校的一年是相对自由的,教我们课的都是那里的老师,他们对我们要求不是那么严格。来到一个出门就能看到绿油油的玉米地的陌生环境,我们都兴奋地跳起来,即将在一个很小、周围很安静的学校生活一年,远离了那些熟悉的老师的约束,我们像一群放出笼子的鸟儿兴奋。

  晚自习时有男同学放肆的跑到二楼去抽烟,黑暗里红红的烟头一闪一闪的。院子不大,很安静,除了追逐打闹的我们。课间她倚在教室门外墙壁上孤单、楚楚动人的身影。

  跟男友分开,她很是痛苦了一段时间,晚自习课前教唱歌时也总是教我们一些曲调悲伤的流行歌--她是文娱委员,每天都教我们唱歌--她唱得那么投入,以至于真的感染了我们,我们每个男生都迷恋她圆润清澈的嗓音。

  后来我意识到对心智未成熟的我们伤害最大的正是这些流行歌曲。

  那时我大起胆子对她表白了我的爱,刚刚接到我表白书时她飞快的一瞥,那两天她回复我的歌曲:《刀剑如梦》、《白天不懂夜的黑》,她唱这两首歌时心情激动,表情有些郑重和悲凉……她的回眸一笑,对我嘟嘴,勾手指,飞快的照镜子,用手扒拉同桌女生看我。

  我很少和她说话,因为我性格极端内向。只是在心里幻想她对我的种种反应。

  四年级时她的白眼,鄙视……校外偶遇时她一瞬间定睛看着我,眼里是关注的表情,她打招呼:你出去啊,我愤懑悲凉的瞪眼……她的躲避……

  月夜,学校外面小山上的足球场,我看着下面校园里的灯光,在酒精的刺激下,那些灯光模糊起来,成为一个个白色的灯笼整齐的排列在我眼前,教室里的日光灯下坐着排列整齐的我的同学,他们仍在默不作声的认真看书学习,我知道有人传出了关于我的流言蜚语。我喝的酩酊大醉。宿舍和教室里那些不冷不热的眼光让我极度痛苦,是啊,和我要好的同学对我费尽心力却感到极度失望。谁会继续对一个逃学、自闭、自暴自弃的人施以同情?他们不知道我厌恶理工科的坚决态度,只是认定我不是一个好学生。

  采取极端行动摆脱这种难以忍受的痛苦,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打碎教室玻璃时,我已经是醉酒状态,从山上的操场下来,又自己走了那么远的路,我累了,伏在课桌上昏昏睡去,十几分钟后,一道明亮的手电光照的我眼前一片漆黑,学校保卫科的周科长带着一个老师上来了。

  老师的训斥,父母急速的脚步,那天,我听到了父母表哥和自己的脚步声敲打我心脏的咚咚声,我们向教师楼走去。

  “钱老师!”二楼出现熟悉的团委郑老师那张圆圆的胖脸,他毫无表情的大声对父亲说。

  ”王老师来了吗?“ 父亲那嘹亮的嗓音让我很难堪,他这一嗓子肯定会惊动全教师楼,我想。

  ”他一会儿就来,在二楼“,郑老师指引我们上楼。

  教师楼熟悉的书香纸墨气息,那时我闻到这气味就感到心跳,我时常感觉到自己的命运就抓在这些办公室人员的手里。

  她这时正从一楼某个房间出来,她一眼看到迎面走来的扎着白头巾、穿着布鞋的我母亲和提着黑书包、一身蓝布中山装,蓝色布帽子的我父亲,她的眼神好奇起来。

  我不等她看见我,赶紧低下头,脚下不停,眼角的余光里,她很快发现了我,深深的看了我一眼,然后把头飞快地转过一边,我猛抬头捕捉她瞬间的表情,她突然满脸红晕,又很快变成苍白,她低头飞快的跑向教学楼--

  这一幕深深的烙在我心上。

  我走向教室,路过操场北门时,见到对面而来的冯同学,”小冯,“我打招呼,他比我大一岁。

  ”你投稿了吗?“小冯问道。

  “是啊”,我懵懂了一会儿,然后记起了,说:“哦,是有那么两家。”

  “那个某杂志给你来了两封信,聘请你(说到这个你字,他明显拖长加重了一下)为特邀创作员。其中一封小陈给你邮回家去了,还有一封在他那里”,他关切地说。

  他的脸上依然是坑洼不平,那是他自己抠掉粉刺的结果,但是他的眉宇间还是一贯的英气逼人。

  “我没收到啊,”我回答,然后直接去教室。

  教室在四楼,每一层楼都有12层台阶,这是我反复数过千百遍的。每走一步就感觉心头的鼓响越来越厉害。

  教室里一片忙碌,是同级其他班的学生在做绘图。丁字尺,A0纸,低头弯腰。

  “机95的人呢?”我问门口一个同学,他也是我的老乡,是一个长得像姑娘的小伙子。

  “哦,他们在隔壁”,他指了一下北面教室。

  进门看到不少同学--但不是全体,大概三分之二的样子,都站着,我看见了一脸冷峻的小禇。

  “怎么样,找到工作了吗?“ 我走到他对面看着他问。

  ”某杂志回了吗?“他的音调拖长,依然是那样沉稳,他眼窝深陷,目光锐利。过去,我经常把他想象成古龙小说《大地飞鹰》里的卜鹰。

  ”过两天回”,我回答,然后我看到他们始终肃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于是站到一边去。

  我回到宿舍见到了小陈,拿到了某杂志寄给我的那封信,是《HG》寄来的,编辑的亲笔信、通知书:聘请我为《HG》创作部特邀创作员、创作员详解。看着那工整飘逸的钢笔字和印刷精美、有两个红章的通知书,以及繁复的关于创作员的方案介绍,南边300米处教室里的欢声笑语和轻浮浅薄一下子跟我拉开了距离。

  他们又有什么了不起呢?不过是一群无知的孩子!

  宿舍楼下依然是川流不息的人影,从南方100米远的操场上传来”砰砰“的踢球声。东边传来男女学生对话的声音。白花花晃眼的日光射在楼下的空地上,食堂门前对着一大堆水泥和沙子。

  ”这熟悉的画面我还能看几天?“我问自己。

  “昨天我们刚刚举行了班级晚会,只有你和小卫没来”,小陈的脸永远是那样亲切,他永远在微笑,他问我:“晚上有酒会,全班都去,你去不去啊?”

  “去,最后一次了,能不去吗”,我说。

  西山酒店就在我们校园后面的大街十字路口东北角,时间已是黄昏,同学们陆陆续续结伴到来,白色的浅色的衣服盛开在仲夏的黄昏。

  “小钱,笔”,小蒋朝我喊道,他在记一个老家来的电话号码,我拔出笔递给他。小陈趁这会儿告诉了我一些同学们最近的分配去向。

  她和同桌是最后到的,她们平时就形影不离,她穿黑色无袖到膝盖的连衣裙,她们飞快的走进酒店大厅走进包间。

  聚会是以宿舍为单位展开的,教师另外一个包间。

  服务员川流不息的进进出出,每个包间都坐满了人,几十个人的喧嚣声,酒菜的香气,杯盘餐具的声响,我们举杯碰杯,宿舍的人都很亲热,看不出跟我有分别后疏远的样子。

  大约半小时后,小褚进来了,“找到工作了吗?”他问我。

  他坐下,我们碰杯,他的脸红扑扑的,带着几分酒意,“……文章写得精彩!一鸣惊人!“

  ”省级刊物,能得到社会的承认也算可以了“,一边有人回答。

  这时身边出现不少别的包间的同学,有几个是和我平时不怎么说话的,他们都拿着毕业纪念册说“:小钱,就差你的了,”他们让我给他们写毕业留言,本子留下一摞。

  “都不理解……”我说。

  “都理解你,对你印象最深了,都盼着你好!你不同凡俗……可惜生不逢时啊!”

  “理解万岁!”我又碰了一下他的高脚杯。

  “……在技校不是好好的吗?”他的眼光有关切不解和询问。

  个子矮小,身材黑瘦的小沈又拿来几瓶啤酒放在桌上,然后静静地站着听我们讲话。

  小禇和我谈了半个小时后回去了,然后是同宿舍一个当校报编辑的小白举杯祝福我。

  这时,学校着名的教学骨干韩老师端着酒杯进来,大家都起立欢迎,他先看见我:”你就是小钱?”

  我说:“韩老师,我是。”

  他什么也不说,朝我举了下酒杯一饮而尽,我们也都忙举杯。

  又一会儿,三年级时我们的班主任杨老师从钢厂技校赶来,一进门对我说:小钱,你好。

  “杨老师你好“,我们都应道。

  两位老师走后,我去南边包间给教师们敬酒,看到满脸酡红的她在老师们的座位后和一帮女生举着酒杯走过去,她手捂着嘴。

  我出来回我包间。

  最后一天,教室里站满了等着领档案的同学,我从前门进去,她依然最后到场,还是昨晚的打扮。孙老师一一喊我们名字上讲台领档案。

  ”小钱,”他终于喊到了我,我快步上去,并不抬头看台下,但我明显感受到了众人的眼光,这时下面的十几个人不等孙老师喊他们名字都围上来。

  我拿到了牛皮纸袋子,问:“孙老师,毕业证到哪儿去拿?”

  “你去教师楼一楼靠台阶的会议室,”他指了一下外面,他的普通话发音标准,声调不高不低,他又递给一个同学档案,然后拔高了一些声音:“毕业证,一会儿都去教师楼一楼会议室去拿“。

  我回到教室后面,心跳的扑通扑通,我感到她一定在认真打量我的脸,我内心的声音告诉我:赶紧出去,不要和她对脸!“

  我走出去转身趴在教室后面的楼梯扶手上喘气,心仍在狂跳。

  不能错过这个机会,还得回教室门口看她一眼,她在前排,这时回转身来,身子对着教室后面,脸却失望的瞅着窗外,手抓起一本不知是谁的塑料皮面笔记本,目光散乱的看了一眼又放下,她脸色依然苍白,我明显感到了她的神不守舍,心乱如麻,浓雾一般的离愁别绪笼罩着她。

  档案发完了,“路近的同学送送路远的同学,”孙老师最后一句话。

  我拿到毕业证后,看到她和另一位外省女同学并肩快跑,她换了一身平时常穿的衣服,她身材丰腴,个子不高,跑起来像一头小鹿。

  人去楼空的滋味很不好受,同学们都在离愁别绪里煎熬,有的人提着书籍去废品站处理,有的毕业生在大门外送别乘出租车离校的同学,我听到了有女生的哭声从出租车里传来。

  我打出租车进校,把衣服被褥和书籍一股脑带到我表哥的单位。表哥是化验室主任,给我找了一辆送原料的外省车搭车回家。

  “就当我死了!”我一路上在心里对她说,今后的路自己来走。从此山长水阔知何处?人间悲欢,缘分不同,我不要你联系我,我也不去追问你的消息。

  路过一个休息点,司机下车充了点气,快到我家时,他和我说了几句必须该说的话。

  我回家了,于是,20年像子弹一样飞快的过去了,这些人都早已离我远去,新的经历让我们彼此都不再熟悉,也拉开了我们的距离。

  谁能听到,在拥挤的人潮中,在沉寂的大地上,在静静的夜晚,我心底的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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