绊根草
林韵
无端地想起绊根草。
小时候,见得最多的就是绊根草。它的叶子短而尖,像缩小的匕首,紧贴地面。根茎灰白,就是干燥泥土的颜色。茎叶根须,在地面布成网络,比蜘蛛网还密集。它的根茎很坚韧,使劲拽,都难以扯断。拉扯它的一条根茎,会发现,这条细小的茎,与整片菜地的草连结着,与整个大地上的草连结着。谁能完整地揭开,大地上草根织成的网络呢?
在田地里走,脚常常被绊根草的草茎绊住。大人将它扯出,纠成团,随意丢弃在田埂下、池塘边,不久,它的根须又扎进土地,与草们合在一起。
我还是喜欢挖绊根草。因为泥土深处,白嫩肥壮的草根,很甜。我们叫它甜绊根。挖出来,迫不及待在衣襟上擦擦,就塞进嘴里。草茎里的甜汁,在口腔里绽开,身体里,立刻充满草的清香。
甜绊根很难得到,有时,必须循着一根草茎挖很深。泥土深棕色,越来越湿、粘,泥土里翻滚着细而深红、肥而深灰的蚯蚓,还有奔逃的多足小虫,土腥气浓郁。泥土深处,有另一个世界,原本平静地运行着,被我们破坏,遭受伤害,引起惊恐。我们像土拨鼠,将泥土翻卷,堆弃在地面,向土层深处钻去。可甜绊根还没出现,下一秒就会有,美味诱惑着我们,希望牵引着我们,我们越挖越有劲,直到田埂上被挖出一个大豁口,祖母过来,驱赶我们。
绊根草会行走,只要有阳光,它的根须会聚集尘埃变成泥土。池塘边,有块大青石,上面爬满了绊根草。祖母带我浣衣、洗菜,让我站在石头边的柳树下,不许靠近水。阳光明亮,微风吹拂,以祖母为圆心,涟漪一圈圈扩散,水中倒映着蓝天、树木、瓜架、豆棚,像抖动的丝绸。我想盯着一圈涟漪,看它怎样消失,可眼光总会被推涌而来的涟漪扰乱,我自己在抖动、摇晃。
于是,看蚂蚁。草丛里的蚂蚁,又黑又大,长度一厘米左右,像草丛中的猛兽,张开锋利的颚,迅疾地奔走。
一只大蚂蚁,爬上大青石,在绊根草组成的迷宫中寻觅。
迷宫的图案,精巧极了,各种形状的图案都有。只要我愿意,就能从中找到人、兔子、小狗、花猫、老鼠、牛、马、蛇等。我的手指从根茎上划过,选择一些线条,忽略一些线条。组成人的某根线条,就是组成狗的。组成兔子的某根线条,就是组成蛇的。组成猫的某根线条,就是组成鼠的。它们混同在一起,难分彼此。
当时,觉得神奇有趣。许多年后,读到“众生平等”,“万物一体”这样的句子,我就想起了大青石上根茎组成的图案。
我到祖母身边,拿块肥皂,在石头与根茎间涂抹,挡住蚂蚁的去路。蚂蚁慌乱了,加快脚步,四处出击,想突破我的防线。它一定不明白,自己留下的气味,为什么就消失了,被另一种陌生的气味包围。那是敌人的气味、恐惧的气味、死亡的气味。它必须尽快摆脱。
这气味,像厚厚的墙,没有任何缝隙,让蚂蚁逃离。蚂蚁不断掉头、转弯,终于找到某条通道。我故意让蚂蚁走远些。陌生的气味淡了,蚂蚁的脚步缓慢下来,以为相对安全,开始寻找回巢的路。这块石头,蚂蚁和它的伙伴,不知来过多少次,处处都有自己种群熟悉的气味,蚂蚁似乎找到了,脚步从容。
可是,我再次堵住了它的去路。蚂蚁的恐慌,重新上演。
我玩得不亦乐乎,并不觉得残忍。一个孩子,在支配另一个生命中,得到快乐。看它忙乱、惊慌、奔跑、挣扎、寻觅,孩子体会不到,这些求生的过程,有可能出现在自己的生命中。
如果愿意,我可以伸出手指,将蚂蚁摁死在草茎间。那样,就没有了趣味。
现在回忆当年,我无法知道蚂蚁的内心。不知道,它是否会疑惑危险为什么降临。它是否能承受接踵而来的恐惧。它是否会在接受厄运的同时祈祷。它是否会追问心目中的神明。
蚂蚁后来怎样,我记不起了。它的命运,有三种。一种,是我厌倦了对它的捉弄,将它摁死。一种,是它沾了满身的肥皂气味,历尽千辛万苦回到蚁巢,不被同类接受,当成敌人杀死。一种,是安全返回蚁巢,继续劳碌而死。
一只蚂蚁,能活多久呢?
绊根草的根须,比蚕丝还纤细、透明,像触手,紧紧抓住岩石粗砺的表面,根须上的茎,紧贴岩面,横斜、竖直地交错攀爬,根茎间,沉积着薄薄的尘土。这些尘土,由风吹来,由雨水冲刷而来,被根茎留住。
谁知道第一棵绊根草,什么时候出现的,出现在哪个地方?它们花了多长时间,才走到我身边的大青石上?
我感觉,绊根草像某种特殊的生命,具有我无法了解的神秘力量。它们有感觉,会疼痛,不断生长延伸,收集着大地上的一切信息,像人身体上的毛细血管或者神经脉络。我们触动某片草叶,整个大地都会痒。我们折断一根草茎,整个大地都会疼痛得微微痉挛。
许久没注意绊根草了,在城市的工厂里,它们还在吗?
此刻,我被水泥包围,深陷在地下十几米的矿槽边,困在一间小屋里。这里,是我的工作岗位。
高墙上只有一个很小的通气孔,通向地面的阳光和空气。天光从窗外漏进来。通气孔的玻璃,前几日搭着楼梯爬上去,才擦干净,一共用了四桶清水。
擦玻璃的时候,看见外墙的窗台上,开着一朵黄色的小野花,花朵比铜钱小,长条型的花瓣围挤成圆,像发散光芒的小太阳。花瓣尖,挑着细小的露珠,一尘不染,精美极了。多小的一颗露珠,也是露珠啊!
黄昏时分,会有一线夕阳从通气孔照进来,斜撑打开的玻璃上,跳动着金红的火焰,特别灿烂耀眼。灰尘们争着在光柱里舞蹈、表演。
现在,玻璃上,又附上了薄薄的一层灰,像明眸上隐隐约约的雾障。
我呆呆地看着这根光柱,像站在图腾柱下,仰望上面雕刻的日、月、星空、大山、河流和神树。云纹盘绕里,隐现龙、凤、鹰。还有恐怖的兽面、贪婪的鬼脸、猥琐的灵魂。
同事拉扯我,推搡我,对我说话。
说,某位富商的女儿结婚,光婚纱就花了一百万!啧啧,那才是人过的日子。想想我们,被灰尘掩埋着,累死累活,多不值!
说,钱的光芒,比太阳光亮得多。
说,七小对,杠上花,一次进项多少。银钱叮当响的声音真好听啊!
我依然沉浸在梦境里,不肯醒来,逃避自己所处的时空,将灰尘、喧闹排除在我的感觉之外,搜寻着丢失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