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文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所有人都这样认为——至少在那件事发生之前是这样。时代的浪潮汹涌而至,像上帝之手抚过大地似的掀起一座座高楼大厦,只三十年,昔日的小县城成了举世闻名的大都市,成了无数人为之憧憬的魔都,无数少男少女聚集在这个奇迹之城,为了一个个新的奇迹而挥洒着青春热血。
“但这一切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温文冷冷地瞥了一眼窗外,继而又再次埋头于厚厚的文案。
韶华易逝春已散,河风吹老少年郎。温文缓缓地叹出一口浊气,看着自己发福的身材和岁月积淀下来的啤酒肚,一张脸因为各种压力褶皱成一张干枯的老树皮。厚厚的大眼镜有气无力的耷拉着摇摇欲坠,整个人看上去倒神似一桩臃肿的树桩了——因为这个颇为喜感的形象,温文可是没少被人笑话。甚至于有那么一段时间,“大树墩,胖树墩,晃晃荡荡温树墩”的歌谣被小区的顽皮孩子们争相传唱。虽然温文总乐呵呵的一笑而过,小雅却见不得自己的爸爸受委屈,每每面红耳赤的争吵过后,惯例的一大团现做棉花糖是少不了了。
“沙~沙~”想起小雅,温文缓缓停下了手中不断呻吟的笔尖,嘴角也情不自禁的向上扬起一个温馨的弧度。
平凡如他,扔进来来往往的人堆里就像把一粒尘埃投入大海似的激不起一丝波澜的渺小的他,今生最大的骄傲和幸福就是和妻子诞下了自己的贴心小棉袄,古灵精怪的小丫头总能让他死水一般的生活泛起波澜。
“待会给小雅带盒雪糕吧”温文用笔尖敲了敲桌子,仿佛女儿已经喜笑颜开的扑进自己的怀里。
“不不不,不行!老吃甜食对牙齿可不好。”女儿因为牙痛啜满眼泪的双眼忽地在温文脑子里一闪一闪的,让他心中没由来的就一阵翻腾。
“要不带她去吃寿司吧,反正小家伙也念叨很久了。”温文的眉头忽地一松,肥厚的两瓣大香肠上上下下地跳动不休,严肃的表情却像思考国际纠纷的联合国主席。
小丫头的撒娇有了着落,温文浑身都轻快了许多,跃动的笔尖欢快摩挲着白花花的纸面,在温和的夕阳下来来回回的奏鸣着温文几十年如一日的生活序章——直至很多年以后,历经千重劫,百世难,匆匆亘古的温文成了血染半边天的永夜魔主,端坐于万重枯骨碓彻的宝座之上的他,却仍然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怀念那一抹安静的午后阳光。
当然,这是后话。
比起不可捉摸的未来,温文倒是更乐意把注意力放到可爱的女儿身上——反正像自己这样庸庸碌碌的人也没有什么未来可谈不是么?即使偶有年少残留的热血涌抽了风涌上心头,也得在巨大的生活压力面前灰飞烟灭,或者再满怀激情的的高谈阔论什么理想抱负之类的过时论调,换来的也不过是冷嘲热讽的讥笑或是几个不耐烦的白眼而已。生活最开始的样子都像一桶无限可塑的水泥,却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腐朽,渐渐的忘了自己最初的模样,渐渐的失去了无限的可能。无论想或不想,自己都已经把自己塑造成了这副模样,固化的生活,固化的阶级,固化压抑的空气......温文心中没由来的阴郁着。
“我今天这是怎么了?老特么胡思乱想。”温文疑惑的拍了拍光秃秃的脑门,总觉得自己今天有些不对劲儿,时不时总闪过一阵没由来的心悸。
“管他呢,兴许是我要转运了呢,哈哈!”索性温文也不是一个爱钻牛角尖的人,女儿甜甜糯糯的笑容稍一浮现,别的一切立马就抛到九霄云外了。左右看了看,打卡下班的时间差不多也到了。温文一边用两粒绿豆警惕着神出鬼没的老板,一边用与体型极其不符的速度麻溜的收拾好物件,急迫的心情估计和等待裁判发令的百米运动员相差无几。
韶华已逝春已散,河风吹老少年郎。
“哟,真是一桩敏捷的温树墩啊~”
旁边传来一阵懒洋洋的挖苦,那是温文同事中为数不多的好友,高小树。一个因为太过懒散被戏称“高烂泥”的奇葩。
“一边凉快去,胖哥我的隐藏属性是敏捷的事我会告诉你吗?”温文狠狠的翻了一个白眼,对于这个烂泥扶不上墙的高衙内,温文的态度是从来不惯着他。
“安啦,安啦。”高小树乌龟似的慢慢撑了个懒腰,树懒似的缓缓转过头来,蹬着一双死鱼眼看了看温文“又要去陪你女儿了吧?你这个变态女儿控。”
“知道还问什么。”温文撇了撇嘴。
“记得替我给小雅问好啊!”
“好嘞!”温文笑着笨拙地把身子从办公椅上拔了出来。
“那个,小树啊。”
“嗯?”高小树疑惑的抬头,入目却是一尊沐浴在夕阳下的树墩。憨厚的笑容让温文看上去像一个乐呵呵的胖佛陀,又被落日的余晖镀上了一层金光,恍惚间竟似有天降神辉,地涌金莲,有梵音阵阵自天外而来,有天使羽翼来回扑腾不休,云里雾里梦里,似醉似幻似真之间,高小树竟看的痴了。
“.....加油吧,别辜负了年轻啊。”温文的眼睛眯成一条线,笑着招了招手。
“......嗯”犹自沉浸的高小树又复一瞥,却见一瞬间乌云敝日,温文长长的影子猛地膨胀,像饥饿了亿万年的猛兽似的张开了黑黝黝的巨口。霎那间微笑的佛陀变为了狰狞的修罗,腥臭的血水泉水似的咕咚咕咚地上涌,可怖的恶鬼罗刹带着凄怆的呜咽从四面八方爬出,带着浓浓的不甘和愤恨,携着地狱的诅咒和疯狂撕扯着温文......
从小被父母用手心捧着长大的高小树何曾见过这般光景,巨浪一般汹涌来袭的恐惧彻底淹没了他。他想站起来,他想大叫,他想逃离这个恐怖的地方,但无论他如何使劲,双腿却像被焊在原地似的拔不动——或者说他的身体都不再属于他。不能动,喊不出,却偏偏能清晰的感受到周围的一切——譬如往日中规中矩的办公楼大门,却在不知不觉间化作一道由万重枯骨碓彻的鬼门关,犹如一个伫立在天地间的潘多拉魔盒,无时无刻不在释放着黑暗与恐惧。而温文却像什么都没看到似的,一步步踏进了无边无际的大黑暗中。光影错落间,一道刀疤倏忽闪现。“啊——”高小树猛地跳起,惊惶的大叫着弄洒了一地文件,继而踉踉跄跄的在一地的纸屑中华丽丽的一摔,终于如愿以偿的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