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丹
对于故乡,每个人的理解都有不同。有人认为出生的地方是故乡,有人认为故去的地方即是故乡,也有人以自己生活时间最久的地方为故乡......而我心中的故乡,永远是那片坐落在群山之间的老矿区-磺矿。那是我由童年过渡到少年时生活过的地方,虽然只有短短的四年,但那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带给我太多的欢乐,马头山,映山红......多年来在记忆里定格成一幅大大的美丽的故乡画卷。
很早我们几个儿时伙伴就约定,下一个春天,一定要回磺矿一趟,登上马头山,采几大把映山红,捡一大筐燕窝菌,重温儿时的记忆。一年一年,总因着这样那样的事情拖了又拖,今年,蓉儿阿雪和我,几个故乡最亲的孩子总算聚了,多年来的故乡之约终于得以成行。
四月八日,天空雾霭沉沉,我们心里却一片艳阳,充满了归乡的喜悦。
车子顺着沙刘路一路疾驰,欢声笑语中,我们很快到了刘家场镇,距离故乡磺矿只有三四十里了。随行的朋友建议在镇上吃了午饭再往上走,因为现在矿区已废弃多年,鲜有人烟,上去后只怕找不到吃的。
一过刘家场,地形越来越陡,从车窗往下望去,蜿蜒的山路像一条盘踞在群峰之间的睡龙。路旁的峭壁上随处分布着大片岩石,一层一层红黄相间的花纹,和岩石缝里钻出的灌木丛映衬成让人目眩神迷的图画。绵绵青山,袅袅薄雾,故乡离我越来越近,我已经清晰地嗅到某种气息,属于故乡特有的气息......我的心开始狂跳,激动,兴奋,还夹着些紧张,也许是思念得太久,所以在接近故乡的时候才会情怯至此。我阔别了二十六年的故乡啊,你的容颜是否美丽依旧?你的怀抱是否温暖如昔?
到了,到了!不知谁叫道。
车子停在一灰墙黑瓦的平房前,这是矿区的入口。记忆中这排房子全是一些工人家属开的商铺,经营油盐酱醋等日杂用品;也有附近山民用背篓背些红薯啊菌子啊茶叶什么的来卖。那一派热闹繁荣景象,绝不亚于镇上的集贸市场。而如今眼前这排老屋,却静默得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冷冷地注视着哀乐人间。
顺着平房往上,就是一栋两单元家属楼。蓉儿和阿雪已控制不住,尖叫着,飞奔过去,一如当年扎着蝴蝶结的小女孩放学回家。我呆立着,多少次梦里回到的家,已真实地出现在我眼前,我竟不能举步了!
回来了,就上去看看吧!陪同的友人推了推我。
这是我的房间,你看,我的书桌就放在这里,做作业时可以闻到山花香,听到虫子的呢喃呢!这是客厅,阳台在这,你来看,马头山,是不是好高好雄伟......我急急地拉过友人。屋子有种熟悉又陌生的气息,直入心灵的一角。神思恍惚间,我听到母亲一声声在唤我乳名,看到父亲意气风发的身影......记忆里温馨的小屋,如今四壁斑驳,人去楼空!我的眼睛湿了。
参观了旧居,我们便怀着虔诚的心情绕着矿区走了一圈。尽管早有思想准备,但眼前的萧条破败,还是让我们这几个矿山的孩子有些气短。
看看,当年的办公大楼,多气派啊!还有我们的子弟学校,矿里所有职工子女和附近山民子女都在这上学,一千多人呢!这是澡堂,这是大礼堂......我竭力用激昂的语言,向友人描述着一栋栋建筑曾经装盛过的辉煌与繁华。而内心浓浓淡淡的惆怅与疼痛,却找不到任何语言表达。
陪同的友人不发一言,只是笑着。他们无从想象,眼前这片残垣断壁,曾是怎样的一方乐土。他们也无法理解,我们对这片土地,就像孝顺的孩子对自己的母亲,哪怕曾经风华正茂的母亲如今已是满身疮痍,孩子对她永远充满深情与依恋。
参观完整个矿区,我们的心情已没有了来时那般亢奋,变得有些沉重。登马头山采映山红的雄心,也被一种难以言状的怅然所湮灭。于是我们决定顺着山涧小道信步走走。
矿区虽冷清萧索,而山上却是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
已是暮春,山里的桃花却还灿烂着,像一个入戏太深的俏花旦,迷恋春天的大舞台,娇娇羞羞,迟疑着不肯离去。一团团,一簇簇,在山中兀自绽放着最后的妖娆。这让为去年错过桃花之约,而一直耿耿于怀的我甚为惊喜。故乡毕竟还是美的,我的心在桃花仙子的笑脸中略略轻松了些。
也许是时节还早,我们仔细地探寻,也没发现一株开放的映山红。映山红的艳丽,映山红的热烈,映山红的甘甜(一种火红的映山红花瓣可以吃),看来又只能在心中回想了。倒是发现一种不知名的淡紫色的花,花瓣小小的,密密地挤在没长叶子的藤条上,漫山遍野,像一条条紫色的纱带,装点着大山,煞是好看。我童心大发,情不自禁地掐下一条绕在腕上,笑问,花美还是我美?
不知什么时候,雾霭散去,刚才掩映在云海的马头山,轮廓逐渐清晰地展现在视野中。我的马头山,我梦里千百次呼唤的马头山啊,你的身姿还是那么雄伟,那么巍峨!蓝天白云,青山涧水,鸟语花香,我迷醉在故乡这幅美轮美奂的水彩画里,已不知今昔是何年!
啊——我忍不住对着大山喊了出来。也不理会他们笑我疯狂,我又喊了一声,山谷传来若有若无的回音。我要把平日里淤积在心中的抑郁在故乡的山野中倾泻出来,让山野清朗湿润的空气洗涤掉胸口的污浊之气。
看哪,羊哺奶子(一种山中野果)!走在前面的阿雪兴奋地大叫道。
我们挤过去,只见一大株灌木上,星星点点挂着红得发亮的小果子。是了,羊哺奶子,这是当年我们常吃的野果,大自然馈赠给我们最好的零食之一。我顿时感到两腮一紧,口水马上就要流出来了。大家踮着脚仰着头,总算摘了一小捧,迫不及待丢进嘴里,哇,酸酸的,甜甜的,有着平日超市里那些硕大鲜艳水果所没有的清冽。这小小的野果,大概算是我们此行最大的惊喜了。
天已晚,倦鸟纷纷归巢,远山近水被一片暮色笼罩。
该返程了。
我的乡愁,涉过了绵绵雨季,走过了千山万水,终于在二十六年后的今天,沉淀成心头一首无字的歌,无言的诗。再见了,我的故乡!历史的年轮老去了你的容颜,时代的潮流带走了你的光华,我灵魂最深的根却永远牢牢地扎在这片土地!
朦胧泪眼中,我看到那些废弃的建筑,在一片飘渺的白絮中渐渐隐去......我脑中蓦地想起三毛在书中写到的秘鲁那座迷城马丘毕丘。若干年后,我的故乡磺矿说不定也会成为人们趋之若鹜的迷城吧!人们会好奇地追溯推想:这片废墟下面,曾经埋藏着怎样的兴衰荣辱?偌大的矿山,人们都去了哪里?是人抛弃了矿山?还是矿山容不下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