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播剧《人世间》讲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到二十一世纪10年代周家三辈人的命运起伏,透过一个家庭展示了中国社会近五十年来的发展变迁,也正是我们这代人成长的年代,我是一集一集认认真真看过来的,很多情节都感到熟悉和亲切,人物的性格和情感唤起了内心很多共鸣。
看到拆周家老屋那段,三个儿女站在旁边定定看着,都红了眼圈,他们万般不舍的眼神甚至呼吸的起伏,都像是发生在我自己身上,我想起了从我出生到长大的老房子,也是我哥哥姐姐们成长的地方,那个长长的、铺着青砖地四周都是高顶瓦屋的老院子,在那里父母带着我们兄弟姊妹六个生活了几十年,经历了生活的风风雨雨沟沟坎坎,无数回忆历历在目,承载着我们多少深挚的情感,唤起了无限感慨。
正房上面像是一个门楼的样子,门前两根木头柱子,柱子上坑坑洼洼全是岁月的痕迹。每年大年三十这天,我爸就用铲子把旧年的对联铲得干干净净,用刚出好的浆糊把新年对联贴得平平整整,因为过于精益求精,每年贴对联这件事要花去大半天时间,我们都觉得没必要,贴那么紧第二年铲就又花很多功夫,何必呢。可爸爸很固执,非要踩着凳子一点一点清理,贴对联成为很愁人的一件事,因此也是记忆里最印象深刻的事。贴了平展鲜艳的新对联,新的一年才能算正式开启,在我爸眼里,这是一件很神圣和隆重的事情,其实也在我们心里烙下了印记。
奶奶是旧时裹脚老太太,特别爱干净,每天洗完脚她就用黑色的长长的裹脚布把脚缠起来。她有一双黑色的尖尖皮鞋,很小,每天擦得锃亮锃亮,放在炕沿边儿上,用一块雪白的方手帕盖起来。我四五岁的时候完全是个假小子,跑得快,那双鞋我刚好能穿进去,时不时偷偷穿上奶奶的皮鞋在院子里上下奔跑,奶奶拄着拐棍在正房前面的台阶上急得跳脚,那可是她屈指可数的奢侈品,最心爱的宝贝被淘气鬼糟蹋,她拿拐棍指着我骂我三讨债,我在院子里跳起来拍手,笑得嘎嘎的。现在想起来,那幅画面像昨天一样活生生地灵动。
我爸我妈真是一辈子踏踏实实做人勤勤恳恳工作,奶奶协助他们一起把我们兄弟姊妹六个抚养成人,付出了太多太多的辛劳和心血。家里经过的很多艰难困苦其实也是历史的缩影。那时候国家经济落后,人们的生活都很困难,大哥小时候因为出血性紫癜差点要了命,我妈后来分析原因说也许大哥拿棉衣里揪出来的烂棉花止腿破了流出来的血也是过敏源之一,东凑西借好不容易才治好了大哥的病。大哥十三岁就穿着我妈剪了带子的鞋做泥水工了,大姐十六岁离开家去阳泉工厂上班,一去八年,她把厂里发的白手套攒起来拆了给弟弟妹妹织成线衣线裤,我还记得她从阳泉给我买回来的漂亮衣服,二姐去农村插队,节省下的粮食都拿回来补贴家里,回来了还要做很多家务,还给我和三哥做衣服,极大地减轻了我妈的负担,大姐二姐义不容辞地照顾着弟弟妹妹,二哥三哥心灵手巧为人忠厚,累活脏活有他们担着,为家里默默做了很多事情。
我四五岁的时候,奶奶三天两头用一把木头长尺子支起她的大扣箱盖子,脚下踩着垫脚凳,一头栽进扣箱翻她攒了一辈子的东西,常常把她的老死衣拿出来穿上,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件紫色的缎面棉长袍,奶奶问我好不好看,我嘴里含着她给我的姜片糖,说好看,直到四年级奶奶去世了,我才知道那时穿在她身上的就是她早早准备好的老死衣。
后来,院子里东屋的史大爷,南屋的郭大爷郭大娘相继去世了,他们的儿女和我们一大家子在那个院子里又生活了很多很多年。在这里,等来了美丽贤惠的嫂子们,等来了善良朴实的姐夫们,他们像姐姐哥哥一样爱护我们,迎来了一个个健康可爱聪明的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我从那里走出去上了大学,从那里大哥背着我出嫁,儿子小时候还曾在西屋的炕上爬来爬去。直到2000年,我家才搬出去,开始了另一段新的历史。
二哥自小喜欢养鹦鹉,两间正房中间的墙上安着一个很大的笼子,曾经有二三十只黄色绿色蓝色的鹦鹉,每天早晨吱吱喳喳早早就把我们叫醒,躺在屋里的炕上听着院子里传来的无限生机。后来,他们串辈近亲繁殖了不少残疾儿,再后来,一夜之间,所有的鸟儿都被老鼠或者黄鼠狼咬死或叼走了。全家人都伤心坏了,从此再也没有那样大规模养过鹦鹉。
84年的洛杉矶奥运会,中国女排赢得了中国历史上第一块排球奥运会金牌,首次实现世界女子排球大赛“三连冠”。颁奖奏国歌升国旗的时候,郭大爷家的儿子玉玺哥在我家和我们一起看,我清清楚楚记得这个成了家有了孩子的大男人哭得稀里哗啦,我当然也一样,正是这些不同凡响的世界冠军唤起了无数中国人的骄傲和自豪。
对于我们一家人,最刻骨铭心的记忆大多来自那个古旧的老院子。夏天,我爸在连着炕的不生火的火台上教我写毛笔字,那时候有很多人围着看,好像是我写得很好的样子。还有,我爸给我包的书皮我敢打保票是全班最漂亮最精致的。
我记得我爸把包了纸的梨放在西屋的铁火炉里烤着,滋啦滋啦冒汁水的声音和空气里香甜的味道,把花生放在炉子的铁盖子上,用火钩子拨拉着给我们烤着吃。大家坐在一起时听哥哥姐姐聊他们小时候苦中作乐的种种事情,这些记忆一直是我脑子里回放的无声电影。
我七岁大哥就成家了,大姐在阳泉,二姐二哥住在西房的里外间,我、三哥和爸妈睡在一个炕上,在我们之前,是他们和爸妈或者和奶奶睡在一个炕上,《人世间》里一家人睡一盘炕的场景对我们这代人实在是太熟悉了,甚至我二姐生了外甥雪之后带着她回来,还曾经和我妈我爸和我挤在一个炕上住过,我特别高兴,一两岁的雪喜欢热闹更高兴。
我妈总是风风火火,在家和副食商场第一门市部之间忙来忙去。早晨常常是我二哥或者二姐骑自行车带着我妈去上班,我二哥骑车子拐着弯儿见缝儿钻还骑得飞快,我都佩服我妈的胆量。我几乎没见过我妈有过什么抱怨,永远乐观向上精神饱满,吃苦耐劳还宽宏大量。
我妈做饭的时候,我们兄弟姊妹们喜欢挤在那么小的厨房围着我妈转,我妈在哪儿我们就在哪儿,常是我爸一个人在正房,他还曾经因此吃我妈的醋。我的好朋友常常来我家吃饭,至今还总说起我妈做的家常美味。她退休以后,每个星期都把哥哥嫂嫂姐姐姐夫侄子外甥叫回来,尽心尽力做很多好吃的,三哥总是干活的主力军,他从很小就能做很多特别花样的饭菜。一家人把两张大桌子并在一起热热闹闹吃团圆饭,那时房子很阴暗,家里的摆设都很陈旧,没有下水,上厕所都特别不方便,可是那份唇齿相依的亲情和团结却是最醇厚浓烈的温暖与幸福,所有家人之间互相关爱帮助支持,伴随着一家大小每个人的人生进程,所以外甥雪说,这是谈恋爱似的一家人。
还能清楚地记得过年姐姐们拆洗过的被单挂在院子里水流下来冻成冰溜子,晒干了以后散发着太阳的味道,还记得哥哥们在院子里打满了蜂窝煤,还记得少年的我拿着二姐给我买的乒乓球拍对着院墙打球的快乐,墙上刷着油漆红字大海航行靠舵手,还记得门道里楼梯旁写着一行字“永远和解放军在一起”,还记得成长中的晚辈们可爱的笑脸和青葱的身影,还记得仲夏夜里坐在院子里一家人黑着灯聊天的场景,旁边的无花果正结满了紫色的成熟的果子……
后来,无论是哪个人回到老城路过老院子那条胡同,都会不由自主走进去看看,拍个照发到家里的群,共同感受悠悠岁月里浓醇至今的温情。再后来那个院子的租户不爱护也不打扫,曾经的清静古院变得破烂不堪,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这是我们曾经的家,渐渐也就不再回去了。
这一段历史是我们全家人共同的回忆,以相同和不同的图景镌刻在每个人的生命里,永远鲜活,永不磨灭,那是我们生命的起始,青春的见证,个人和家庭成长的摇篮,每个人的人生道路从那里延展开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