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骚 动
是夜,凉风起,天气肃杀。
一弯清冷的月儿高挂,绕过树梢,孤零零地散发着一丝丝寒气。大街上偶然路过的一两个行人,他们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一手提着马灯,一手环抱着自己,再将手掌探入腋下取暖。灯光微弱照亮着有限的范围,行人快步走过,依稀能看见薄薄的白雾在呼吸间流转。
两旁的房屋楼台安静地伫立在夜色的笼罩中,仿佛成了夜的守护。街头巷尾的大树光秃秃的,在刺骨的夜风中摇晃着细小的枝丫乞怜。黑夜中似乎有一双眼睛注视着这一切,一切尽收眼底。
吱呀~”一声响拖得很长,在安静的空气中显得格外聒噪,待这刺耳的尾声彻底消失在夜色中,来人皱了皱眉头。
满堂柔光肆意挥洒宣泄,将来人投在夜色中的影子拉得老长,伺机涌入的冷风也开始四处肆虐。屋内灯火明媚温暖如春,茶香酒醇热气氤氲,肆虐的寒风不等人,迅速让屋里的温柔消失殆尽。在座的人回过神来,脸上的表情在惊讶与欣喜间不断变换。
薄雾散去可以看到堂屋有两层,四个角落有楼梯通行,二楼四面各自摆放了一张酒桌,桌上摆放着酒菜。一女坐于堂正中,三男各自安坐各方,每人旁边都有一位添酒加菜的姑娘伺候着。一楼数十酒客各色人等,有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攥着酒杯待饮,有的手里拿着酒杯待敬却停顿在了半空中。四散落座的陪酒姑娘们脸上红晕初染,也都停止了嬉闹。
一楼正中有四面阶梯,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台子就搭在这阶梯之上,小小的台子被一整张大红色的绸布铺满,红绸的边缘被修剪成一条条细长的带子,有风袭来绸带则随之轻舞。台上有一张紫檀木桌散发出檀木所特有的味道,不知名的茶香随着袅袅而出的热气四处飘散。一个身着浅绿色罗裙的女子跪坐在紫檀桌旁,略施粉黛的脸却掩饰不了那一抹倦意,繁琐的朱钗在简单的发髻上显得有些笨重,她索性轻倚着手让檀木桌支撑着,身下的裙摆随意铺在地上,视线却一直流转在前方。
偌大的堂屋内本该是热闹非凡的宴会,却安静得如同陷入了黑暗的深渊,就好像连呼吸声都停止了一般。来人扫视完一周,目光落在他的前方,一个陌生的男子背对着他站着。他个子挺拔,长发胡乱地披散着,大大的黑色斗笠挂在背后,一袭及地的黑衣包裹着他的身躯,来人看不出陌生男子的来头,只是觉得他这身装束与此时的场景格格不入。
啪!”突兀的声响来自落地的酒杯,碎片轻溅,酒洒在地上形成了一个不圆的圈。一个酒客支撑着起了身,眼光迷离酒意惺忪,他环顾四周只觉今日寂静非常,当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他身上时,他才察觉到了异样。视线再次转移,落到了堂屋门口,酒客的酒意即刻散去,只觉脚下一软,他战战兢兢地跪了下去:“洛一大人!”
来人正是洛一,洛府老板。
洛府本是洛阳街的一个酒楼,只因老板洛一生性豪放偏爱酒香,见不得胭脂俗粉,不待见舞文弄墨之徒,让偌大的洛家府邸容不得他,于是他便以酒楼为家,且更名为“洛府”。
洛一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酒客,然后跨步走进了堂屋,当走到陌生男子身边时,洛一停顿了几秒,随后径直走到一楼正中的酒席位置上坐了下来。
门很快被关上了,洛一面前也摆上了酒菜。一杯酒下肚,洛一扫视了一周,视线便留在了台上,台上的女子知趣地走到洛一的身旁坐下了。随后台下的阶梯开始收拢,四四方方的台子也缓缓下降,堂屋的中间很快空出了一个场地。屋内很快又暖和了起来,酒客们开始低声细语交头接耳。陌生男子依旧站着,散乱的长发遮住了他的脸,让人琢磨不透。洛一和陌生男子眼神相对,莫名的气息在空气中流淌。
长时间的对峙,洛一有些心烦,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而后将酒杯用力放在桌上,旁边的女子淡定自若,周围再次安静起来。
你是何人?”洛一语气生硬。自小习武的他拥有敏锐的洞察力,来者不善且身手不凡,小小的洛阳城里,还没有他放在眼里却不认识的人。
我来接不二。”陌生男子并不理会洛一的质问,嘴唇轻启顺带勾勒出一个弧度。散乱的长发无风自动两边散开,露出了他的脸。
洛一盯着陌生男子的脸,脸色愈发阴沉起来,他确信不曾见过这张脸。思索片刻,洛一收回了眼中的凌厉。“给他上酒。”最终来者便是客占了上风,洛一还没忘记自己是洛府的老板。
很快酒桌和酒菜就摆在了陌生男子的面前。陌生男子就地而坐毫不拘谨,他推开了姑娘递过来的酒杯,径直拿起酒桌上的酒壶仰头畅饮。周围的酒客们都安静地观望着,仿佛自己面前的美酒佳肴都成了摆设。洛一身旁的女子不自觉露出微笑,眼里含着一丝赞许。
洛阳虽小,但我洛府好歹是个名门望族,但凡提亲,得需三书六聘。你可知?”陌生男子的豪爽让洛一很有好感,但此人的提亲方式太不雅观,于是洛一想好心提醒提醒。
陌生男子放下酒壶,擦掉了嘴边的酒渍,视洛一及周围酒客为无物,对着洛一身边的女子淡然一笑,问道:“不二,你可愿与我同游一番?”眼里些许炽热,旁若无人般直抵眼中的佳人。
未等洛一怒斥,女子一脸欣喜,回答:“好!”
陌生男子闻言起身,向女子伸出了手。女子见状轻轻一跃,推开了洛一想要阻拦的手,她足尖轻点酒桌,借力再次跃起,罗裙轻舞如丝体态轻盈如燕,转眼便拥入陌生男子的怀里。银铃般清澈的笑声随之响起,美人在怀男子心喜,他转身一跃,开门关门一气呵成。
留下名讳!”洛一浑厚的声音有一种穿透力,周围的酒客只觉不寒而栗。
纹左!”男子的声音缥缈,但字字清晰。
楼上的轻微响动打断了洛一的思绪,他顿了片刻,便吩咐下去:“来人,全洛阳城搜索,务必找到不二小姐!还有,纹左。”纹左这两个字,洛一说得咬牙切齿,他生平最恨不识好歹之人。
嘭”地一声响,二楼的栅栏落了下来,在洛一面前摔得粉碎,接着一个身影飘了下来,身影落地后也快步离开了酒楼。
老板,这是李家的大小姐,要不要去追?”旁边的一个人毕恭毕敬地问道。
城南李家?”洛一若有所思,他摇了摇头,“由她去吧,叫人赶紧整理好这里。”转而面向众位酒客,“众位,今日之事让大家见笑了,在座的都随意吃喝,帐记在我头上。”说完,洛一也离开了。
很快堂屋里破碎的痕迹被抹去,除了少许几人离开,在座的酒客们又沉沦在苏醒的热闹气氛中,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插 曲
借着不太明亮的月色,纹左凭着记忆找到了那个地方。十几年的光景将一切都改变了,那棵树还伫立在湖边,环抱过来已经粗了一圈。纹左轻轻一跃带着洛不二稳稳地落在树干上,他找了个顶不错的位置,和洛不二并排坐下。
我们以前就这样坐着。”纹左看着湖面有些出神,些许寒冷的风拂过,带着他凌乱的发丝飞舞,记忆的碎片开始拼凑。
洛不二听了微微一笑,并没有说话。
你,还记得吗?”纹左看着晃悠着双腿的洛不二,小心翼翼地问道。
洛不二又摇摇头,仍是笑盈盈的脸。
那为什么跟我出来?”纹左有些心痛,那些记忆他视为珍藏,无奈记忆中最珍贵的人却忘却了。
我愿意。”洛不二轻声回答,嘴角止不住上扬。
纹左抿嘴,心想就这样和她待着也不错,于是没再说什么了。
纹左!”一个声音带着些许愤怒,打破了夜的安宁。
婉儿姐!”洛不二听到后,脸上的笑意浓了起来,她扶着一旁的树枝,轻轻一跃便安稳着地。
李婉儿并不理会洛不二,眼睛直直盯着树上的纹左,见他如此闲然自得,心里有些不悦:“你叫纹左?”
纹左看了洛不二一眼,撑着树干一跃而下走到李婉儿的面前,将一旁的洛不二拉到了身后。他看着神色严肃的李婉儿,不禁嘴角上扬,带着一丝轻蔑:“多年不见了。”
真是纹左!李婉儿的心瞬间被针扎了一下,疼痛无言却又真实,她动了动嘴唇,最终选择了沉默。再凉的天儿,对于自幼习武的人来说,都不是事儿,可今日却有些不同,李婉儿第一次感到了寒冷,或许不是因为这天气。
纹左见李婉儿的表情变幻莫测,他收起了脸上的戏谑,师傅临走前告诉他,真相只有李婉儿才知道。十多年了,眼前的李婉儿依旧偏爱颜色颇深装饰极简的长裙,长发也随意束在脑后,只是少了当初的温柔,多了如今的冷漠。
原来你认识婉儿姐!”洛不二觉得很不可思议。她和纹左一路奔来没有停留,连洛一都没赶得上,却让她的婉儿姐先找着了!不仅如此,婉儿姐和纹左居然还认识!
失忆了也会跟我走吗?”纹左拉过身后的人儿,仔细地瞧着,想在她的脸上捕捉到哪怕一丝熟悉的痕迹。
洛不二看着一脸认真的纹左,忍不住笑道:“怎么总有人说我失忆?我长得可像失忆的人?”
听到失忆一词,李婉儿先是一愣,随即深吸了一口气,说道:“那日不二和你都昏迷了,洛隐初带走了你,不二醒来就失忆了。”李婉儿说完,再次深吸了一口气。有的回忆是她不愿再次触及的,可那些回忆中的某人却是她迫切想了解的。“这么多年了,隐初他……”
纹左听了表情未变,李婉儿说的都是他知道的事情,至于他师傅洛隐初,纹左想了想,回答道:“师傅说让我接不二走,他不回洛阳。”
不回来了?”李婉儿一脸不信。
师傅告诉我的,再不回洛阳了。”纹左原话转述,一心扑在洛不二的身上,此时的李婉儿在他面前显得有些多余。
不可能!”难以置信,李婉儿从没想过一别十几年,洛隐初对洛阳城还是这么恨。她咬紧嘴唇强忍着鼻子的酸涩。
看着阴晴不定的李婉儿,又想起师傅的那张苦瓜脸,纹左忍不住笑道:“你该不会和我师傅有私情吧?”
李婉儿听了,随即一愣。
洛不二也注意到了李婉儿的变化,随即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怪不得婉儿姐姐恨嫁,是因为大伯!”
李婉儿刚要反驳,就看到远处有移动的灯火,隐约还能看到晃动的人影,她肯定这是洛一派出来的人。心想找到洛隐初是迟早的事情,何况今日之事她做得已有不妥,万一再被纹左牵连进去,李家多年处心积虑要隐瞒的事情就包不住了。
赶紧滚。”李婉儿有些厌恶纹左,转而温柔地对洛不二说道:“今日之事必会让洛家成为笑柄,想必此时洛家府邸已得知此事,你若不想此人受到惩罚,姑且让他躲起来罢。”语毕,虽心有不甘,李婉儿还是迅速离开了。
看着李婉儿的身影渐远,纹左的脸色有些凝重,回头再看到那灯火和人影都渐渐逼近了,纹左居然笑了起来:“不二,你哥真厉害。”
本是因我荒唐而起,不过这责罚也少不了你的。”洛不二淡淡一笑,心里不惊反而觉得有趣。未曾相识却自觉熟悉的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掳走了自己,在洛阳这可不算小事。
责罚是该领的,毕竟是该三书六聘,明媒正娶的洛家小姐。”纹左笑着说道,眼里柔波轻漪。“本来我此番前来,除了带你走以外,还有些问题需要解决,但看这情形,很多事情已经不重要了。”
我以为你仅是带我观花赏月,没成想是大伯让你带我离开洛阳。何以至此?”洛不二不解。当年尚且年如今幼记忆轻浅,只记得自小父母双亡,便是大伯洛隐初带她到洛家府邸的禁地,教她习武练艺,可自她不慎掉落悬崖后,便鲜少见到大伯了。
亏得你还记得师傅。”纹左笑道,“这些年来,我一直想回来,但师傅不让,只是叮嘱我勤加习武多读诗书。不久前,师傅有事要外出,末了才吩咐我,让我带你离开洛家离开洛阳,其他事情他未告知我也没问。”
自幼父母没了,我便由大伯照料着,他自是我的恩人。待我回洛府之后则是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哥哥是家中长子,生性狂放不羁,与家里少有来往,他护我至今,亦是大恩。”洛不二淡然地吐着一字一句,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可这故事便是她犹豫的理由。
那你可愿跟我走?”纹左有些心疼,他自小便是看惯了洛不二的蛮横无理,如今站在他面前的洛不二已出落成一大姑娘,端庄得体落落大方脾气性格不骄不躁,不知这些年她经历了什么。
洛不二收起心里的涟漪,看着纹左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没成想面前这个有些邋遢少年竟如此执着,最重要的是她并不生厌。“你我乃一面之缘,邀我出来已是无理,莫非你还想让我大逆不道?”
纹左叹了口气,说道:“诗书礼仪之道不可不遵从,你我自幼相识,奈何你失忆后连我都忘了。但我师傅洛隐初是你的大伯,他的话你该听罢。”
洛不二想了想,回答道:“大伯必是有事与我才要求你带我走的,当时你大可好生说明,可现在这情形你说怎么办?”说完,洛不二看着越来越近的人影和火光,心里不仅没有担心反倒升起了一丝激动。
负荆请罪,外加改日三书六聘,成了亲就水到渠成了。”纹左笑着说道,神情自若不似虚假。
洛不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没想到世间竟有如此有趣之人,她回头看着那群搜索至近的人,脸色慢慢地严肃起来。
东方渐白,夜色褪去,很快搜索的队伍发现了两人的身影。队伍有十多人,带头的是一个中年男子,黑带竖发深蓝长袍脸色严肃身躯挺拔,站在纹左和洛不二的面前气势不威而严。
三伯。”洛不二眉头轻皱,心里有些疑惑。家族的行事风范洛不二还是懂得的,想来今夜的事情不至于如此大动干戈,可若非要紧事,三伯洛如寒肯定不会亲自出面。
不二,老爷子有事要问这小子,他跟我们走,你也跟我回罢。”洛如寒表情如话没有丝毫的温情可言,他说完便转身打算离开,队伍散开留出一条道。
可是……”洛不二看着洛如寒的背影,咽下了后面的话,看了一眼淡定自若的纹左,她也跟了上去。
洛 阳 之 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