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正月初五恰逢情人节,小城富丽华大酒店,觥筹交错,笑语喧哗,宾客尽欢。
二十年未见的高中同学重聚一堂,自然而然的熟络和亲昵,没有一点生疏和隔阂,仿佛昨日刚刚别过,彼此中间没有隔着二十年的岁月。
频频举杯,殷切问候,热情拥抱,谈不完的心,叙不完的旧,道不尽的怀念,脉脉温情在蔡琴低沉醇厚的歌声中持续发酵……
“南风吻脸轻轻 飘过来花香浓
南风吻脸轻轻 星已稀月迷蒙
我们紧偎亲亲 说不完情意浓
我们紧偎亲亲 句句话都由衷
不管明天 到明天要相送
恋着今宵 把今宵多珍重
我俩临别依依 怨太阳快升东
我俩临别依依 要再见在梦中
不管明天 到明天要相送
恋着今宵 把今宵多珍重
我俩临别依依 怨太阳快升东
我俩临别依依 要再见在梦中……”
我偷偷看着正在和别人喝酒的陈默,刚巧他的眼神朝我这边飘过来,四目相触,我低下头抿了口酒,他赶紧转过了脸和别人说话。
就在这时,一个洪亮的男中音大声地喊道:“杨雪,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声音里带着酒后的亢奋,带着不愿再压抑的放肆。我抬头一看,此人正是当年全班女生的梦中情人——桀骜不驯目空一切的肖刚。
然而,杨雪这个当年全班最美的女孩儿不在现场,她在东京。
杨雪是知青子女,当时我们都知道她早晚要跟父母回上海的,她压根儿不属于我们这座小城。我想,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肖刚当年才一直将告白压抑在心底吧?后来,听说没考上大学的杨雪嫁给了一个回乡探亲的朋友,随他去了日本。
我远远地望着肖刚这个当年班上最帅气最出色的男孩儿,不禁有些失神。这告白迟到了二十年吧?如今已物是人非,女主角已远嫁异国他乡,彼此之间远隔重洋,正如今天和往事之间隔着再也回不去的蹉跎岁月。如果当年他勇敢表白了,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局呢?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孟欢,我想请你唱首歌。”《爱是你我》的旋律响起,在同学们善意的哄笑中,陈默把麦克风递给我,我的双颊发烫,脸一直红到了耳朵根儿。虽然二十年后,我已是中年妇女,却依旧为这个昔日的男孩儿脸红心跳。
夜渐深,酒酣人醉,大家互道珍重陆续散去。热闹欢乐总是太短暂,我们还是要回到现实中,各自面对自己乏味的生活。
曲终人散,最繁华时总是最凄凉,我有些伤感,想趁别人不注意悄悄离开,却没留意陈默已经走到我身边,“我送你。”言语中,是不容拒绝的肯定。
2
今年春节来得晚,虽是正月里,却已微微有春的气息,不那么沁骨的冷了,就连迎面吹到脸上的风,都那么轻那么软,像情人的手那样温柔,不再是冬天的刀子手。
“我跟肖刚是铁哥们儿,二十年了,他原来上学时就暗恋杨雪。”陈默开口打破沉默。
“是吗?我一直不知道,我以为像他那么优秀那么骄傲,谁也看不上呢。”我有点吃惊。
“今天晚上,肖刚跟我说,爱要大声说出口,别给自己留遗憾。”陈默顿了顿,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在暗夜里像最亮的星,“孟欢,上学的时候我一直偷偷地喜欢你,你知道吗?”
沉默半晌,我低声说道,“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停顿了两分钟,再开口,嗓音在安静的夜晚听起来有一点儿沙哑,“上学的时候,我也一直偷偷地喜欢你。”
陈默看着我,没有说话,眼睛里亮晶晶的。
我没有告诉陈默,每周轮换座位时,他看到的课桌上那些情诗是我用钢笔重重地写在上面的,因为每次轮换座位都是我俩互换,我知道他肯定能看得到。可是,那个时候,我一直没有等到我想要的告白。
我俩并肩走路,不再说话,夜那么静,心也那么静,昏黄的路灯下,地上两个长长的影子,时远时近,却始终不曾重叠过。
那个晚上,我久久不能入睡,为陈默迟到二十年的告白,也为肖刚无处安放的告白。
我披衣站在窗前,月华如水,洒在我的身上,我的心里装满了惆怅。
二十年后的今天,陈默不再沉默,他的心声终于有我倾听。可是,肖刚的心声却依旧无法到达那个人的耳边,仍然无处安放,就像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
夏天快过完的时候,我意外接到陈默的电话,电话那头的他声音那么地沉重,“肖刚出事儿了。”
陈默和肖刚都在省城工作,陈默在检察院,肖刚在一个政府职能部门。
受贿。虽然数额不大,可是按照刑法的规定,也够判5年。
我不知道肖刚是一时糊涂,还是情势所迫,在我模糊的印象里,他向来清高自负,并不像这样苟且的人。
3
当天晚上,我把这个消息在微信上告诉了杨雪。
春节同学聚会后,我通过很多人辗转联系到了杨雪。不为什么,只为了那句二十年后终于说出口的“我爱你”,那么真那么纯,让我感动得无法释怀,不忍旁观,让我想给它找到安放的所在。
我像信使一样,将肖刚醉酒后的当众告白传达给了她。迟到二十年的告白越过重洋,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到达了那个人的心里,得以安放。
如我意料中一样,杨雪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我不知道,我真的没想到,怎么会?!”可是,我知道她很感动,年少时的纯真爱恋足以温暖我们每个人的后半生,令我们时时都忍不住地去回忆。
杨雪听到肖刚出事儿的消息特别着急,几次三番跟我打听他的情况,跟自己的亲人出事儿似的。
陈默辗转找了很多人,最终通过领导的关系跟肖刚的主审法官争取到了从宽情节,只要肖刚按刑法第九修正案交20万罚金算退赃款,可以认定自首,判缓刑。
20万并不算多,可是,肖刚拿不出来,他的工资全烧在了路上,川藏线、滇缅公路、罗布泊、塔克拉玛干沙漠、尼亚古国、精绝古国、珠峰、夏特固古道……,他是个户外徒步狂热爱好者。
特立独行的肖刚一直没有结婚,他活在自己的世界和梦想里,不肯勉强自己,迁就命运的庸俗。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杨雪,三天后,我的账户里多出了20万。我问杨雪为什么这么帮他,我知道杨雪的日子并不轻松,她和丈夫在东京靠一家小商店为生,其实也是惨淡经营。我看她发的朋友圈,常常疲于奔命,很晚很晚才回到家,为了谋生,她活得很吃力。
她淡淡地说,不为什么,只为了他二十年后说出口的那一句“我爱你”,在遥远的异国他乡温暖着她,让她感到不再冷清不再孤独。
肖刚出来了,他至今也不知道谁帮他交的罚金。杨雪不让我告诉他。
肖刚的工作没了。他回到老家,承包了一个果园,过起了归隐山林的田园生活。偶尔,我能看到接到他发的朋友圈,生活恬淡内心平静,仿佛过去的种种波澜壮阔大开大合都已远去,不落痕迹,一切过往都成了云烟。
我从没跟肖刚说过关于杨雪的任何消息,他一直都不知道杨雪的下落。
春节聚会那晚以后,我也再没见过陈默,只是隔上一年半载能接到他的电话,寥寥几句,云淡风轻无关风月。
少年时代的那个梦,就让它永远在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