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摊开一本诗集,她坐在临窗的桌前,独对孤灯,昏黄的窗纸上投映着举杯谓叹的影子,轮廓清晰,脖颈细长。窗外,夜雨溅起愁泥点点,落在窗台上,如泪痕斑斑。有一树芭蕉,静默地伫立在窗旁,不停地滴下泪来。
她再次斟满一杯酒,却放在她对角的桌沿上。十年前的那夜,他就坐在那里,带着温柔坚毅的微笑看着不住抽泣的她,刀躺他面前的桌上。
刀躺在面前的桌上,他背对着窗坐下,要了一斤烫好的黄酒,自酌自饮,桌上烛影摇红。窗外,夜雨喧闹着被风刮进敞开着的窗,打在他挺拔宽阔的肩上,湿了他整个背。有一株梧桐,坚强的站立在凛冽寒风里,不时地凋落残存的枯叶。
他再次斟满一杯酒,却放在他对面的桌沿上。十年前的那夜,她应该就是坐在那个位置,哭得梨花带雨乞求着面带微笑的他,一本诗集在她面前的桌上。
你,能不走吗?
不能。
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
江湖,我梦想的江湖之路,我定要去江湖上争取属于我的荣光。
那我怎么办?
……
他勉强保持微笑,看着抽泣的她,无言,咬咬牙,端起她斟的那杯酒,一饮而尽。
她闭上凄婉无奈的眼,也把一杯酒灌进颤抖的嘴里,辛辣的酒刺激得她的泪更加汹涌。
他缓缓地伸出手把她揽在怀里,任她在自己怀里瑟瑟发抖。她感觉自己已然失去气力,但她必须承受,承受一个男人追求梦想的舍弃。
我等你十年,十年之外,你不需再回来。
你等我十年,十年之内,我一定回来,不管在江湖上我究竟是成或者败。
我等你。
你等我。
她合上诗集,幽幽地叹息:十年了,十年之内的最后一个夜晚,你该回来了吧?
她在这十年里,日赋一诗,每首诗里都写满相思,相思似血,字字触目惊心。
她把这些诗都藏进木匣里。
他捧着刀,黯黯地神伤:十年了,十年之内的最后一个夜晚,我回来了!
他在这十年里,经历无数搏杀,每一战都透着残酷,残酷如铁,刀刀惊天动地。
他把自己的名字铸刻在了江湖的名册上。
你该回来了吧?
我回来了!
窗外依旧落雨如豆,杯中酒尚温。几个人凶神恶煞,几把刀闪亮狰狞,跃动着腾腾的杀气,团团围住他。他明白他们的想法,现在他也是江湖名士,而他们则如十年前的他。他必须出刀,于是出刀,刀刀惊艳,骄若游龙。此战后,他将封刀归隐,与她吟月赏花。
刀在手,刀在身,他握刀的手开始颤抖,因为一把刀深深地扎在他的背上,那几个握刀的人已全躺在地上。血满衣衫,有那些人的血,也有他自己的血。剧痛从他背上传来,痛彻心扉,刀刺穿了他的肺,刺中了他的心。
那株梧桐落尽了最后一片叶。
窗外依旧落雨如豆,杯中酒尚温。无数红笺,无数如新墨色,缥缈着悠悠的失望,铺洒她面前。她了解其中的滋味,现在她不再是等候的女人,而那些等候的文字将失去意义。她不能吝惜,于是不再吝惜,取笺临烛,片片灰飞烟灭。此后,她不再吟月赏花。
笺在手,笺飞散,她持笺的手开始颤抖,因为那烧去的竟然是她无果的青春,随那片片红笺逐渐消散。烟漫满屋,灰落满地,随风而去。剧痛从她心里传来,通彻全身,灼伤了她的人,灼去了她的心。
那棵芭蕉从根部开始溃烂。
他拖着虚弱不堪的身体,滚爬在泥水中,血不停地淌着,脸色愈显苍白。越过那棵芭蕉,就可以叩开她的门了,越过了那棵芭蕉。他挣扎地让自己站直,扯了扯湿透的尽是污泥的衣裳,抹了抹肌肉不由自主抖动的脸,撸了撸颓然贴在脸上的头发,准备越过那棵芭蕉去叩她的门。他已经看见了她投射在窗上的影子,近了,近了。
他突然摔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再也不动了。
刀还插在他背上。
她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扶着桌子,泪无休止地奔涌着,脸色愈显苍白。打开那个大红的箱子,就不必再等了,打开那个大红的箱子。她挣扎地让自己站直,拍了拍落在衣裙上的灰烬,抹了抹横溢在脸上的泪,擦了擦哭红的迷蒙的眼,走过去打开那个大红的箱子,拿出准备了十年的一领红衫。她似乎觉得他就在看着自己,看着自己。
明天,她将嫁给一个从未见过面的男人。
她似乎笑了,又似乎哭了。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