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征稿〔故事〕《南屏记》

文/一刀斋

南屏是道道地地的江南女子,早些年过来郑家时才十八九的年纪,一双水眸里满是润色,总低垂着眉眼,不敢看人的局促样子。

多说一句话,就臊到后脖子根。身样还扁平,未出挑地周全。穿青绸的旗袍,微露一段粉颈,衣襟口掖着块白手绢。活脱脱还是小姑娘的模样。

“三姨太,老太太起了。您可得快着点。”贴身的丫头绣元一叠声催她,将她从回忆里拉回来。

妆台的镜子里映着一张娇娆的脸,肌骨丰白,锦衣玉食调养地身段婀娜,眉稍眼角是柔熟的风致。可自己也知道,她的心早在这深宅子里浸淫地老了。

临行往镜子里又觑了一眼,新来的梳头娘姨手艺好,发鬓梳得蓬蓬的,衬得她心形的脸越发精致。不必多少珠翠点缀,这一点收放自如的妥帖已很合她的身份。

一大家子人用早饭,照理她这三姨太是没有资格上桌的,不必到前头去。只是老太太规矩大,用饭时这些姨太太们都得在旁伺候着。这些年多少心酸气短也受下来,也不在乎这些。

行至用餐的内堂,习惯去扶了扶鬓边别着的缺月钗。进了里厅打眼一看,其他房里的人都齐了,只除了她,幸而老夫人还没到。她站到隐蔽处,不期然坐上首的郑汝良眼风过来,捉住她的,笑了笑。

她隐在人后看他,几年过去,他也不年轻了。前几天替他梳头,鬓角已经有浅浅的几丝灰白。当年跟着他进门,他正而立之年,风华朗致。大家族的子弟,儒雅的底蕴是足的,这些年他厚待她,不说有多深的情分,只谈照顾她衣食妥帖,她心底是感激的。

不晓得是不是真的老了,总恍惚想着从前的事。最好的时候,她已经不敢想,只怕一动了念,心绪会止不住地往下堕。

思绪纷杂之际,老夫人已经入了座,大户人家讲究颇多,吃饭的规矩也大,不叫人说话有动静。她贫门小户出身,底下有弟弟妹妹,吃饭时候叽叽喳喳你争我抢。她做姐姐的要让着弟妹,苦虽苦,一家人在一起也是其乐融融。

老太太上了年纪,胃口大不如前了。没一会就停了筷,她一停,其他人也就不好再动筷,所以各房里都开设了小厨房,为着口味好坏,还都暗暗比过高下。

老太太放了筷,这时候一般是二姨太递过去漱口的茶水,今日却见老夫人摆手,眼神如夜里幽微的风,看向她,声音缓缓的,“你过来。”

南屏乍惊乍奇,对上汝良含着丝深意的眼神,走近前,稳稳托住一盏茶,低眉递上去。老夫人却似乎并没有难为她的意思,接过去漱了漱,吐在下人捧着的口盂里。

南屏又递上拧好的栉巾,老太太接过,淡看她一眼,声音不高,仍有高居主位多年的威严,“伺候人的手艺倒是见长。”

南屏眼观鼻鼻观心,做小伏低惯了,脸上抿出一丝笑,眼波却纹丝不动,只静静退到一旁。

老夫人慢坐着,眼睑低垂,手指抚弄着念珠,咔嗒咔嗒响,底下侍坐之人皆不敢交头接耳,都明白这是要宣布一件大事的前兆。

果不其然,南屏立在一旁,听得老太太声音慢慢的,“前些日让老三回来,我给他相了沈公馆的眠玉,那女孩子我看着很不错,从小和老三又亲近。”说着回首看汝良,神色凝了几分,“你做大哥的,也要用心替弟弟张罗,不能再由着他散漫。”

汝良陪着笑意,“母亲,您不是不清楚承影,他的性子谁能拿得住,不要白白耽误了人家好姑娘。”

老太太似乎不满,横了他一眼,手在扶手上一压,似有万钧力下。“好了,我累了,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不必再议。”她缓缓站起来,汝良跟着立起来搀扶,递了几个眼神过来,南屏却讷讷地立在当地,眼睛看着他,却又像透过他,空茫茫地没有着落。心里只转着一句话,承影要回来了。

老夫人走过她身畔时,停了一停,眼神未分过去一丝。阴影沉过来又散去,南屏的手扣在袖里,攥着丝滑的袍,无名指虚虚的笼着,拇指无意识地蹭空空的指根。取下很久了,手指还残存着戴过的痕迹。

忽而手心被另一只手轻捻,温热的,惊了她一跳,追着眼睛去看,撞入汝良的眼里,深得像潭渊。却对她笑一笑,扶着老太太跨出去。

她抽出掖进襟口的帕子,动作大了些,臂上的金玉镯子碰得叮咚作响。她恍恍的,反复去擦手心的溽湿,回想起汝良的眼神,她心里生出疑窦,他仿佛是知道当年的曲折,却从未听他提起。

她寻他的背影,而他已经走得远了。绣元原本守在门外,此时见众人都出来了,自家主子却还在里头,有些着急地想往里看一眼,又不好探头探脑坏了规矩,只得绞着手指。

“走吧。”却正是南屏出来了,绣元赶忙着跟上脚步,总觉得南屏格外沉默了些,不禁多看了她两眼。

南屏眼睛在路上,心却芜杂。老太太精明,这番叫了承影回来,配了姻缘。今儿又特地警醒她只不过是房姨太太,始终上不得台盘,只能落得伺候人,更不要妄想其他不该有的。

当年和承影的事全家上下只老太太知道,各方压了个密不透风。

当年承影性子烈,推了别家的婚事,执意要娶她做妻子。老夫人很有手段,知道强求反而生事。使出了万全的计策,先是送承影去海外留学,再是晾住了她。两方不通音信,稍微挑拨就能离间了真相。

还是想等承影回来的,奈何家里出了事,老太太出手料理了,却要求给大少爷填房。

果真是收在自己眼下才更放心,即便承影要归国,却木已成舟,加之承影从小敬重他大哥,如此方能彻底断了他的念想。

她还记得最后见他,他眼睛里都是血丝,咬着牙根和她说,他再不想见她。然后一走就是四年。

往事如烟。她走在碎石路上,硌着脚底,心乱。一株丹桂的花蕊擦碰着她的鬓角,她也没留神避一避,枝叶勾连了那把缺月钗,咔嚓一声摔在脚边裂成两半,像夜里的残月。

“啊呀!”倒是绣元惊了一大跳,抖开帕子捡起来,小心捧在南屏眼前,满眼是心疼,“好可惜啊,我记得三姨太最爱这个,从不离身的。”

南屏这才像回过神,眼神凝住那柄钗看了良久,低低叹了一气,“算了。”与他有关的,本不该留着的,留也留不住。

她伸出手去,细细抚弄,碧玉的材质,用了多年,绿都沁入里子,润腻且趁手。

是当年他带她回来见见家里人,她新做了一件衣裳,杏黄色的薄绸旗袍,脸上搽了一些胭脂,淡淡地晕开,有些羞怯怕人,晕红到了腮边,分不清哪里是胭脂晕哪里是她白净的脸。

她立在南渡桥头的一片槐花树影里等他,槐花落了她一身。一蓬蓬的香气袭来,她被熏得懒懒的,不愿拂,也不想走。

承影过来见着她,眼睛里都是笑意,直盯着她瞧,臊得她脸也抬不起来。

“你站在槐花下,我只当是花树有了灵,却不期然你比这五月里的花穗还要引人寓目。”当年承影爱看些新潮的鸳鸯蝴蝶派小说,又故意学着书里的人说些笑话逗她。这句话着实酸牙,可她记了这样多年,现今想起,还是忍不住抿着唇露出笑意。

他让她闭上眼睛,她就乖乖闭上了。发间被插入什么物件,她一惊睁开眼去摸,被承影拉下手,攥在手心里抽也抽不出,满带着笑意看她,直看得她娇怯地将头别到一边,露出粉白的颈,脸侧还是红的。

他就在这个时候,隔着垂落在他们之间的槐花穗,将一个染着花蕊粉屑的吻落在她的耳根。她惶然转回脸看他,撞进他浓如稠蜜的眼神里,像蛛网里困住翅的飞蛾,攫住了身心,此生皆动弹不得。

他终于吻上她的唇,粉嘟嘟如同玫瑰花蕊,微微颤动。他细细碎碎吻她,紧扣住她的手,睫毛颤动像蝴蝶的翅,也有不为人知的紧张。

五月的阳光晒得人暖暖的,她的心像被猫爪子挠过,痒痒的,却舍不得拿开。

她从未试过那么好,也再没有过那样好。

这柄碧玉钗,就是那时候插上她的发间,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取下来。

她神一凝,几乎要落下泪来,自己用帕子细致裹好了,珍放在怀里。“走吧。”她声音有些哑,神色与平日大不同。绣元虽小,跟了她几年,也知道此时不该多嘴,诺诺地跟着走。

发髻勾的散乱,南屏一只手拢住,走得很慢。转过月洞门,绕过一串垂落的花穗,忽而戛然立住,像遭了雷击的一棵花树,绷直了肩背,动也不能动。

“南屏。”眼前人眉眼依旧,唤着她的名,“我回来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忘了她的身份,忘了这许多年的人事变幻,只有他,眼里只有他,多年未变。她几乎想扑进他怀里,她想哭、想笑,想揉乱他的鬓发,想贴近他的颈项,想抚去他眉眼间的风尘。

“是三少爷回来了。”绣元有些惊喜地声音响在身畔。她如大梦初醒,她看着他,他也凝住她。其实她错了,他变了。瘦了许多,轮廓更利落,也深邃些。眼睛里不复当年如星月般的神采,有潜藏的悲色。

她呢?她忽而慌乱,他大致如旧,她却老了。又想起发髻散乱了,顿时不自觉仓皇起来,手忙忙地去拢头发。心里满是懊丧,偏是这样狼狈,偏是在他面前。

他还是看着她。她眼眶酸酸地,涩地发红,低哑着嗓开口,“这几年……可还好?”

问出口的话,并不是为了要答复。只是这样乍然的相见,无措到不知该作何反应。两人如此异常,哪里是寻常叔嫂间的相处。

绣元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像是察觉些什么,悄悄退了几步,只当做什么都没看见。然而心里知道这样是不该的,却又替自己主子四下注意着周围的动静。恍惚见假山后似有人声,不得不出声示意,“三姨太,该走了。”

一声三姨太恍然昭示她如今的身份,她近乎羞赧,仓皇着只想离开。他和她之间距离不过一尺,却早已横亘了太深的鸿沟,当年尚且跨不过去,何况如今。她还在臆想什么呢?

她曾求他人事安好,诸事顺遂。他如今也平安归来;求他余生安稳,有人照拂。如今家里也给定了好姻缘。

至于她,也就老在这宅院里一辈子,像金瓶里养着的一株鸢尾,即便仍是韶华年纪,却从根底渐渐透出枯败的气象来。

“我先回去了。”南屏低垂着头,从他身边错身过去,绣元紧紧跟在后头。却不妨承影伸出手紧扣住她的胳膊,强拉住她,声音嘶哑,眼眶竟也是红了的。“南屏……你等等我,别急着走……”声音里纳着苦痛,却说不出多的话,只是想留住她。

南屏胳膊僵直着被拉住,听到他的话,半边身子都麻了,动弹不得。身子贴的极近,说话声气就在耳畔。她不敢抬头,只怕一望进去,眼泪就止不住了。

头侧向一边,泪直顺着腮边滑进领口,半边心口凉透了。被握住的胳膊却是热的,他的掌心发烫,握得又紧,温度直透过一层衣服烫进肌理。

绣元在后头吓得不敢说话,头急低下去,只当自己又聋又哑。

承影呼吸急促,像受了伤的兽。眼神里的痛楚像要烙进她的身体。

“南屏……南屏,当年你嫁给我大哥,我知道你有苦衷,不得已。”

“你看,你看我回来了,我……”他急急要出口,南屏抢着压下,眼神回过来看他。含着满目的泪,却坚定几分,“承影!都过去了。”

她的手抚过尚平展的小腹,像瞬忽间清醒,脸侧的泪也不及拭去,声色却静下来,是认了命一般的静,风波不动。

深深望进他的眸子里,“汝良他待我很好,没叫我受过委屈,我很感念他。承影,都过去了,家里人给你说了好姻缘,你该定下来了。”她头偏了偏,声音低若游丝,“至于从前事,你也早该忘了的。”

直到回了住处,南屏一直也没再说话。默然坐在妆台前,镜前放着那柄碎了的碧玉缺月钗,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看。绣元急得打转,她似乎撞破了一桩了不得的秘辛,心里像猫挠了一样难受。绣元偷偷觑了一眼南屏,她还是静默着的,成了木头做的人偶或是泥塑的雕像,毫无生气。

“绣元,替我请钟医生过来吧。”绣元一愣,顾不上心里的疑惑,忙问,“您身体哪里不舒服么?”南屏却像没听着似的,只自顾出神。绣元不敢耽搁,忙去请医生过来诊治。

天色暗下来,四处皆上了灯,衬得浓沉暮色也有几分温暖。绣元想到医生方才的话,眼睛亮亮的,喜得不知道怎么照顾南屏才好。端了热腾腾的茶走近前,劝她,“三姨太,喝点热茶吧,有了身子的人,可不能这么伤神。”又试探着问,“您还没告诉大少爷吧,大少爷知道了,指定欢喜极了。”

南屏木木的,转过来看绣元,纤瘦的手握着绣元的,冰凉冰凉,很无措的样子。

“绣元,你说,我今天……”

口唇翕动,又停下,眼神垂下去,手颓丧地放下。“绣元,你去同大少爷说吧,我浑身没力气。”

“哎!”绣元答得响亮,她是当真替南屏高兴,大宅子里,即便大少爷一直都很照顾着,到底还是有子女傍身,地位才来得稳固。她跳着就要去向老太太大少爷报喜讯,眼角眉梢都有笑影。

“绣元——”眼见都要出了门,南屏还是忍不住,唤回她。绣元一愣,定在门口回首望,“三姨太,怎么了?”

南屏坐在窗子暗处,窗棱上斜透的灯影打下来,映得她脸上明明灭灭的。她欲言又止,似是不方便开口,“绣元,今天的事……”

绣元又一愣,立刻回过神来,走近了些,坦诚地说,“绣元一直跟着三姨太,您是什么人我比别人都清楚。从我嘴里,绝对不会有风言风语传出去。”

南屏望着她,绣元年纪不大,此刻却让人觉得安心。她笑,“绣元,谢谢你。”

窗外一阵风沙沙地响,叶子互相挤蹭着,落了大片大片下来,铺满了路。

南屏拿着木梳,一下一下梳着头发,镜子里的女人眉眼淡淡的,卸去了妆容的脸,惨白得厉害。

帕子裹着的碧玉钗横在一边,她盯着看了好一会,收进了抽屉底层的红木盒子,落了锁。咔哒一声,像扣住了她的前世今生。

她坐向榻边,明明还不感到有孩子在腹中,但好像是女子生来的天性,自从知道有了这个孩子,就开始处处顾忌着。坐一会就腰酸,只想躺下去,再也不挪动才好。

醒来却是在床上,盖着棉绒的锦被,被子上是暗色的纹路,却开出大片艳冶的团花。花团锦簇,很喜气啊。她抿着唇笑,当了娘,到底是不一样了呢。

“睡醒了?”含着笑意的声音从旁侧传来,她微讶,兄弟俩的声音很相似,几乎认成是他。看到是汝良,也笑。撑着手臂想坐起来,“不知怎么的睡过去了,你在多久了?”

郑汝良探手过去托住她的腰背,又垫了软枕。原本就是斯文的人,此刻更是放缓了声量,像是唯恐惊了她。“看你睡着,没舍得吵你。”又细细看她,笑意像从眼里溢出来,“果然睡了一觉,脸色好多了。”

南屏在他注视的目光下含着眉眼笑,这些年他虽然从没有提起过孩子的事,但此时他实实在在的欢喜掩也掩不住。

他从来是这样,不温不火的,像熬一锅粥。但她看出他是真的高兴,不知道为何,心也慢慢跟着暖起来,随着他笑。

好些事,她好像瞬忽不再牵挂,没有遗忘,也不想记起。秋深了,刚睡醒竟觉得寒凉。她将被子又往上拉了一些,手缩进被褥里团放好。汝良出去又回来,亲自喂她一份鸡肉酸笋汤,她就着他的手,慢慢地喝,间或附和着他说话。

帘子外的天要黑透了,南屏想起小时候念过的一篇句子,忘了很久了,今又想起——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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