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夜宵和牛奶递过来，冲着我笑。

我无声的接过，也跟着笑了。

她静静的看我吃完夜宵，喝掉牛奶，弯弯的小船一直在我眼前晃动。我准备把牛奶瓶放在卡水的凹槽里，可一只手伸过来接过瓶子，紧紧的捏在手里，我注意到我给她带的那瓶在她另一只手里，和那个空瓶子靠在一块儿，整齐，无间。

开心的情绪就像是滴在白水里的红墨水。一点点的扩散，最后变成柔和香醇的透亮颜色。占据了每一处空间，填补了每一片空白。

我发动车子，缓慢行驶，车子在固定频率轻微晃动中向前。忽然想到了夕阳下的摇椅，心里的一丝紧张也慢慢化成了轻烟飘散。

沉默突然被打破了。

我很久没说话了，但我今天想好好的说话。她说。我抬头撇了一眼后视镜，她的眼神带着一种如释重负，还有心有余悸。她拨开滑落的发梢，直勾勾的看着我的背影，像是那里一直在放映着过往。我没出声，只是伸出手关上了音乐。车里一下子寂静了起来，远处闪过的汽车鸣着喇叭，带着悠长的回声渐渐远去。又是更长久的寂静。

然后她打破了寂静。“我以前总是不知道该怎样来形容我的日子，觉得一说起来就是浓浓的失望，努力的踮起脚伸长了脖子，拼了命的往四周看，往远处看，风景却是不变的，总是朦朦胧胧的灰暗。拨不开，光线也无法透过来”

“我的人生是失败的吧。家庭失败，爸妈离了婚，又各自组建了家庭。每次去看他们觉得自己就像多余的那一份子，在每个家里都被客气的招待的像个客人，小孩子开口叫着姐姐，眼里的陌生与闪避就像在面前竖了一排栅栏，看的见，过不去。

工作也是失败的，朝九晚五，踏着一样的时间到了一样的场合，做的事情都是一样的。甚至输入的数字都不会太大变动，如果哪天我有事去不了，随便拉个人也能很好的完成这些，我是无用的。就像一个机器机械的做着，最后真的变成一坨废铁。

爱情也是失败的，我男朋友已经一个月没联系我了。连告别的分手都懒得说一句。像是丢开一个旧了的玩具，一丝留恋都生不出来。忍不住打了电话，永远都是你拨叫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心情从担心，失落，愤怒然后变得无力。无力提及，无以为继。”

我嘴唇抿的紧紧的，指尖在方向盘上我的生疼。肺部像是被抽走了全部的空气，让我有种窒息的感觉。我大口大口的喘息，声带摩擦出怪异的声音，像是撕纸，像是将要断裂的枝条。那是疼痛的声音。

她的表情很平静，像是诉说着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可是灯光下，那双闪着泪光的眼睛拆穿了她冷静的假象。

好在，虽在眼里打转，却始终没落下。

“那段日子，我唯一能想到的词就是熬，日出起床，刷牙洗脸，例行公事，下班回家。每一件事情都一如往常的进行，却都感知不到。没有色彩，只有灰暗。我熬过了每一件我做的事，却唯独熬不过失眠。每天晚上合上眼睛，事情就一件件的浮现，那么多细节，一点点的占据你的大脑，扎根，堆叠，努力的回避，却终究是徒劳。每次都觉得下一秒脑袋就会炸掉，变成碎片，什么都不会留下。很害怕，很难过，却怎么都没有办法停止”

“然后我就来到外面，乘公交。每天晚上靠着车窗，随着车子固定频率的摇摇晃晃，在模模糊糊中熬过一段时间。我很喜欢兴安路那种略有起伏的路，车窗一下下轻轻碰着头，像是小时候妈妈哄我睡觉的样子，那个时刻，是最轻松的时候，也是最想哭的时候”
她微笑，满脸泪水。

不知不觉，车到站了。她放下瓶子，擦擦脸上的泪水。又拿上了瓶子。起身下车。在踏到最后一个阶梯的时候，她停下，转身。笑的很好看。

她说，“在我最难挨的时候，有那么一个人，无声的对我好，像是一场风轻轻刮进我的世界，带着温暖的气味，停下。无处不在，笼罩着，拥抱着。因为他，我活过来了。

所以，我要活着走回我的世界里了。

所以，谢谢你。”

我没看她，只是笑笑。

因为不想让她知道我此刻眼前的世界早已模糊一片。
因为不想让她走的迟疑。
因为我知道我以后或许再也见不到她了，在这最后一班车上。

她迈着稳定的步子站外走去。越走越远，灯光打在她的身上，透过我模糊的双眼。万花筒一样映射出无数的影子。

她提着袋子，两个牛奶瓶躺在里面，随着每一步走路，晃动，敲击。

叮当，叮当。

消失在黑夜里。

五、直到世界尽头

我看着她走进黑夜，看见清晰的背影一点点模糊，直到与夜色融为一体，再也看不见。

我坐在驾驶座上，到了下班的时候，却不想走下去。耳边一直在回响她今晚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心里空空的，却不是以前失恋那种痛到心里的那种感觉。忽然有一种空虚和饥饿的感觉。像火山爆发那样剧烈，像热带风暴那样猛烈。

肚子好空，头好空，肺好空。我贪婪的喘气，想尽力的驱散那种感觉。没用。那种感觉，就好像吸血鬼闻到鲜血时的渴望。我颤抖着去交车，下班。头皮一阵阵的发麻，让我有些恍恍惚惚。我走到车站外的超市里，买了一大堆吃的，还买了一包戒了很久的烟，和一瓶牛奶。出门，坐在路边。

我发疯一样的往嘴里塞东西，塞到像是已经堆到了嗓子眼，可那种感觉还在。

我慌乱着撕开烟的包装，抽出一根点着，用力的吸进去。一阵眩晕冲上脑袋，手里的烟掉在地上，里面几根烟无规则的撒落。可那种感觉还在。

我踢开烟盒，拿起牛奶，看着包装发呆，回过神来一口气喝了干净，可那个感觉依然在。

我站起来，弯腰捡起一根烟点着，沿着人行道向家里走去。

我抽着烟，看着道路两旁的风景。风吹来的时候有点凉，有点冷。牙齿开始慢慢打颤。又一口烟吸入肺里，胃像突然变成了滚筒洗衣机，翻江倒海个不停。我把头伸进装食物的塑料袋里，想吐，却只是干呕个没完。腹部不断地抽搐，像是被一个人捏一下放开，再捏一下。忍不住的恶心感觉。

我把手指伸进嗓子，终于强迫自己吐了出来，胃部肌肉瞬间抽紧，让自己忽然流泪了。

抽搐很快就停止了，眼泪却再止不住。

我跪在地上，头塞进了塑料袋里，一直吐，一直流泪。风吹着街道，空气真的是凉凉的。
回到家，打开灯，洗澡，刷牙。冲一杯热茶，做了锅粥。吃完刷碗洗锅，关灯睡觉。与往常没有什么区别。

我很快就睡着了，梦见自己是个小孩子。在自家的小花盆里种了一只蒲公英，我每天给它浇水，晒太阳。它长出了毛茸茸的小球。很漂亮。可有一天一阵风吹过，小球一片片的随风飘走了，只剩下了根。我当时难过的差点哭出来。知道后来我看到那些小球飘落的地方，也长出了一颗颗毛球。我很开心，也觉得很神奇。问我妈妈，她说，蒲公英的生存方式就是这样的。我点点头，似懂非懂。

后来我醒了，已经是正午。拉开窗帘，阳光利剑一样的冲进房间，覆住了原本的昏暗。我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渐渐觉得温暖起来。

我照常上班，一切都与往常没什么两样，除了重新空荡荡的末班车。

事情已经过去，可习惯还在。我老是带着披肩，音响。拎一瓶热牛奶。在末班的时候。脑中不时会闪现关于她的一些片段。关于这段相遇。在那段时间里，我用尽了我所有木纳的招数，倾尽所有的温柔，在那句谢谢你之后，在第二天起床后，变得不是心酸，又不是忧愁。只是种简单的遗憾，遗憾琴声里一路的沉默，遗憾自己说声不客气，遗憾经过同样的路，看见同样的风景同样的人。

整段相遇的结尾，是她笑着说谢谢你，然后走进暮色里，从此再不见踪迹.....

我辞掉了工作，买了旅游巴士，居无定所地在一个个漂亮没好的地方流连。见不同的人，到不同的地方看不同的风景。跟她相遇的那段时间我发现，即使是乘客，坐同样的车同样的路线，也可以有不一样的心情。那我呢？

每天照着固定的心情，做同样的事，稳定麻木着的，算什么？

我不喜欢每一天的重复，我也要有自己的每一天。

我在陌生的地方穿梭，却找回了熟悉的自己。

对了，在青岛吃完海鲜的时候。傍晚的天边，夕阳红的好看，红酒一样的醇厚色彩。晚霞缠绕着它，天地都变得妖娆了。风不大，吹在脸上很痒。我吃饱喝足没事干，准备游游泳消化一下，然后我在沙滩看见了她。

她背对着我，缎子一样的头发随风洒脱的摇晃着，白色的裙子得体的裹在身上。留下一个好看的剪影。

我没看见她的脸，但我知道那一定是她。

片刻她转过身，脸上一抹恬静的微笑。然后她吃惊的张大嘴，很惊讶。她看到我了。

她笑笑，冲我挥挥手、
我也挥挥手，笑的很温柔。

然后我指指旁边，示意了一下，转身走远。

夕阳打在我的脸上，我的脸红红的，眼红红的，笑的像孩子一样。
身后的她，左手被旁边的男孩紧紧牵着，右手在空中挥的好看。
冲着走向夕阳的我，挥动，
夕阳缓缓沉下，海平面五彩斑斓，把天空也染得绚烂。

再见。

在最需要的时候，有人出现了。谢谢你，即使我无法报答你。
在不需要的时候，有人被丢下了。别客气，原来我不该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