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半新的床单上,裹着宣软的棉被,像细胞里的核,安全而温暖。却不知为何,开始懊起这次鲁莽的出行,仿佛只是一具面目不清的肉身,繁重又空洞,使人看不出存在的意义与价值。
正对着那一大块玻璃窗,在幽深的房屋里像悬浮的半透明体,几颗明星,疏散开来,嵌进其中,汩汩地发着晦涩难觉的光。
这是外婆的家。四十平米的空间因寂寥而显得宽松空旷,灰白的墙壁上贴满了阴阳图、思静语录和释迦摩尼的头像。前几年,外婆患了风湿,因此空气里除了白檀香还有一股刺鼻的药油味道。她说那药油是老家亲戚千里迢迢寄来给她的,每次发病涂几滴,效果都极好。旁人听了纷纷要来看,却发现与普通的清凉油并无二异,大概是因为遥远所以让她觉得珍贵,连药效都神奇了几分。
外婆的祖籍在广东,五十多年前响应国家支援边疆的政策来到新疆,后来遇到当时刚刚退伍转业的外公,便在边陲的小县城里安了家,先后生下两儿两女。日子过得清苦拮据,外婆在一家供销社当会计,薪水微薄,靠着外公的退伍津贴才能带着四个孩子勉强讨生活。好在,四个孩子都健健康康,很少生病,大的能干懂事,每天照顾弟妹,小的可爱乖巧,从不哭闹,给外婆和外公减轻许多负担。一家人就那么勤勤恳恳平平平淡淡把生活搭建地坚固扎实,井井有条。直到,几十年前,外公查出胃癌。
外公去世的那年,外婆才四十六岁。还记得外公下葬那天,外婆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肆无忌惮地流泪,只是抱着小小的我,静静地说:“不哭,他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总有一天是会再见到的。”那时,儿女们都已立业成家,明白孤独不易,劝她再嫁,她却总开玩笑似的推脱:”好容易送走一个,难道还要让我紧接着去伺候另一个吗。”然而大家都心知肚明,她只是放不下外公。就连我,都常常透过她虚掩的房门,看见她捧着外公的遗像,哭哭笑笑地说着些什么。彼时的我,自然是不知道,那种看上去有些神经质的行为有个神圣的名字:爱情。其实印象中,外婆和外公之间的感情,一直是疏远冷淡的,也许常年参军使外公的性情拘谨生涩,令外婆始终无法与他有亲密之感,现在他以灵魂的方式存在着,她反倒能轻松畅快地向他表达喜怒哀乐。残酷的死亡,在外婆那儿,就这么成了件温馨的事。
又过了几年,不知怎么,外婆开始信佛吃斋。在本地一家寺庙挂名修行,每月募捐,买些小动物放生。住持看她年事已高,又虔诚不怠,便封了她一个法号:青莲居士。偶尔有人打趣她:“李白该嫉妒咯。”。至于吃斋,一开始只是阴历每月初一十五不吃荤,后来便半点荤腥也不肯沾,连牛奶和鸡蛋也很少碰。做菜的时候只撒些盐,用清水煮,据说那样煮能品尝到食材本身的香味儿,但吃久了容易食不知味。我母亲是外婆的第三个孩子,在县城外的一座小城当老师,每年寒暑假都会带我回外婆家住一段日子。我很想念她吃斋之前的时候每天做的瘦肉粥、清蒸咸鱼,香菇抄腊肠,尤其是瘦肉粥,将新鲜瘦猪肉剁成末,淋少许麻油,香菜,按一比一的比例和大米煮两小时,粘稠又香滑,冬天寒气逼人的夜里喝一碗,身和心都温暖了。家里人总担心吃斋会让外婆营养不良,而她却始终耳清目明,脚底生风,走得比年轻人都利落,十分硬朗。
如今,外婆已八十三岁高龄。又不知怎么,她开始怕鬼,说家里的楼道和卫生间都有鬼,红红绿绿,吓人得很。于是每天跑去女儿家住。别人不解,问:“你信佛怎么还会怕鬼呀?”她撇撇嘴,说:“就是怕呀。”神情无辜又倔强,像撒起娇来,就让人拿她毫无办法的小姑娘。 然而她依然硬朗,每天焚香,念经,去街上逛逛,像年轻时一样,把杂乱琐碎的日子过得安稳平实。
也许,到了这个年纪,就是时光给的奖励,不必为爱情困扰,不必为前路迷茫,只要健康地活着就是圆满,就是幸福。也许,外婆她怕的不是鬼,而是死亡。她怕死亡会像鬼一样,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吞噬她,带走她,悄无声息,不为人知。那么,就让我们像保护一个怕黑的小姑娘那样保护她吧,让那位“鬼”晚一点来,让我们再给她多一点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