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他,我的脑海里从来没有留下过片刻良好的印象,若是要严肃一些给他的人格试卷做评断,我顶多写上“极差”二字已是最大恩泽。
我们不熟,他长了我二十多岁呢。他在我这个年龄的时候,我刚刚出生。
他是爸爸的朋友。
每次他来我们家的时候,才听到他如轰雷般的嗓音,我都是如临大灾般撤走桌上所有的东西,书本,作业,礼节性地倒好茶水,便客客气气的微笑着,躲到里屋看电视。全部动作完成不过三到五分钟。我怕他又逮着我问读什么书,做什么作业,有没有被老师批评。
小时候是因为害怕,长大以后是厌恶。
在我眼里,爸爸一直是一个温柔的人,让他发一次脾气可能都是八百年奇遇。但是他不一样,他做什么都大大咧咧。一直很郁闷爸爸为什么会有他这样的朋友,但是一直不敢张口问。冬天的时候,他的裤脚永远在脚踝以上,穿着厚厚的棉鞋,他很瘦,所以看起来膝盖以下的裤筒都是空荡荡的,很滑稽。有小孩子在边上放鞭炮,他会抢过来把点着的炮仗扔到人群当中,专心致志打牌的人们都吓了一大跳,有好事者忍不住起身开口骂他,但他不以为意,自己在边上乐得拍手大笑。大人们觉得他像个孩子,孩子们也觉得他像个孩子。但是,他过了四十岁了呀,有个如花的女儿,还有一个可爱的儿子。
他在你身后走着,趁着你不注意,三两步就跳到你的身边,手用力勾着你的脖子,整个身体都跨在你身上,他真的就像个孩子一样欢笑着,让你不忍心生气。
酒场上若缺了他,就不是真正的酒场了。划拳,玩牌,耍赖,好事坏事,他都是人群里最活跃的一个。和周围的女人在烟雾缭绕里玩笑,女人嬉笑着红了脸也不生气,一句玩笑,一句哄话,他总有办法让别人笑意盈盈看着他。
从小到大,我和他的距离是越来越远,刻意不去问候,尽量避开,就算实在避不开,我也是礼貌微笑以后溜之大吉。看不顺眼的人为什么要佯装喜欢?
我能想到的,尽是他的缺点,嚼东西的时候发出难听的声音,睡觉打呼,随地吐痰,头发凌乱,抽烟的样子眼神像犀利哥,说话时候很聒噪。沉稳这个词,离他有十万八千里的距离不止。
他是一个不合格的人。这是从前我自己做出的多么武断的谬论。
什么时候才开始慢慢记起他的好呢?中午恍恍惚惚坐着,脑海里还充斥着他大声叫我小名的声音,隐隐约约眼前又呈现出雪花纷飞的腊月他搀着老母去医院的场景,两个人的头发都是白的,母亲头上是一根一根的银丝,他的头上是一片一片的雪花。
还有他带着一双儿女来我们家做客时的情景,那天恰好是因为他来了,满屋子沉闷尴尬的氛围才渐渐被打破,日暮时分,晚霞不在,房间里已是欢笑声不断。
渐渐意识到,一个人若能在四十岁的时候还能笑得像个孩童,还留有天真的一面,该是多么幸运的事。
他是个快乐的人,又不吝惜将自己的快乐传递给别人。
那些不着边际的玩笑附着在他的真诚之上,别人才能在一次次玩笑当中原谅他孩子般的纯真。
何其幸,又何其不幸。
初春,他漂泊昆仑终不再归。
我想某天再遇见他的时候,很正式地向他问好,补上这么多年的歉疚,再无可能。
此后,世间少了一个孩子般的大人,烟火里少了一个大人模样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