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姑妈和姑父
五点一刻,姑妈等三人到了学校旁边的“堕落房间”,先去查看了孩子,了解了具体情况。随后,姑父留下陪着孩子流眼泪的姐姐、姑妈,独自下楼去,在校门口不远的路边拿出手机,拨了三个数字。
事由:老师殴打未成年人致重伤。
很快,姑父也接到了一位警官的电话,电话那头,警官显然对姑父关切的事情并不怎么“上心”,姑父也体会到了些许“不确定”。
20分钟,警车还是来了,车里跳下来一位看起来很职业的胖警官。
姑父走向警官,上前说了三句话,被他一一驳回了。
警官很专业地说:“你说是重伤就是?有报告吗?你为什么现在才报警?你叫我去看孩子我就去?你说抓人就抓人?你是警察还是我是警察?”
对于涉事老师和学校,警官当然不会那么冒失地履行公务。再说,这个地方难得出一次警,除非发生了杀人放火的惊天大案。一般情形下,留守老人根本不知道“有困难,找警察”;不只是婆婆不知道,大多数的农村人都“不知道”。而且,“不知道”的事情可能还有很多。
姑父竟哑口无言支支吾吾,“难道我打错了电话?”他想,“在省城不都这样做?”他曾经因停车时车窗被砸,物品被盗——也没被盗什么贵重物品,——打了报警电话。警察觉得他有点小题大做,并且不该把车停路边,可他给警察说,“警官同志,我车窗被砸事小,但是这里有坏蛋,得抓。”警察习以为常地表扬了他的公民义务。后来,那条路的路边经常有警察守夜,他夜跑时还能看到这些令人尊敬的警车、警察。
眼看大家彼此僵持,姑妈、姐姐和婆婆也下楼了,她们看到这个情形,先是愣了一下,随后觉得这事情——我们怎么没有想到呢?——非常合适。姑父看到自己把警官也招来了,似乎有些尴尬——自己挖的坑还需自己去填——姑父还是鼓起勇气回应了这位可敬的胖警官几个问题:“孩子被殴打是实情,躺在床上24个小时也是实情;昨天去过医院也是实情,“我可以马上给你拿报告来”;孩子是留守儿童,需不需要保护?你觉得我不该打报警电话?你是不是不需要了解情况?我是不是该向接警中心再描述一下,咨询一下工作人员该不该打电话?如果不需要出警,我们是不是可以使用那位老师同样的方法?”
姑妈也说,“是不是人打死了才能报警,你们才会出警?”
这次该警察支支吾吾了。
很快,警车周围围了一些人,警官正要说什么话。一个人从学校大门走过来,走到警官面前,他和胖警察交换了眼神,嘀咕了几句。初时,姑父初以为是学校的老师,很快就判断他是便衣。因为,警察二十多分钟才来,一来就跟惠贤姑父理论——他在等消息,等那位先去学校了解实情的便衣。毕竟这是学校,那么多孩子,警察贸然涉入,影响很不好。
因此,警官才去民房楼上看了一眼受伤的孩子。
随后一道进学校,婆婆回去照顾孙子了。
这是一所上了些年纪的学校,矗立在集镇的最高点,校门外一条斜坡路弯弯拐拐通向逼仄的街道核心;进了校门,眼前是新建的四层教学楼,新教学楼的左边是青砖灰瓦、青石地基,年代久远的老教学区。老教区已经不工作了,不过维护的很好。像个博物馆里的宝贝大古董。新旧辉映预示两个时代的发展变化,新楼后面是操场。
据婆婆说,解放后他的亲老爹就在这所学校教过书。姑妈每次来到自己的母校都有不同的亲切感,可是这一次使她觉得有些陌生。
路上,姑父单独对惠贤姐姐说:“我问李长奎的时候,你就录音。”
他们一行向校长办公室走去,校长办公室在新楼的底层中间的楼道旁。
清瘦的校长一脸热情而又面带愧疚地在办公室外,搓着手,接待了他们;刚一进门就不停地为大家散发“中华”,吩咐助理——程主任——端茶倒水。
按照基本礼仪,彼此还是介绍了自己的身份。
胖警官选了一个舒适的三座沙发,满躺着坐下;姑妈和姐姐坐在并排的单座沙发上,姑父坐在靠墙壁的椅子上,左边是程主任,程主任旁边空着一个凳子。他正对面是警官——,这样可以看到所有的人。其它人也都坐下来,等坐在办公椅上的校长发话。
一会儿,惠贤的表兄,也就是嫂子娘家的骄傲来了,选了一个靠边的门口位置。
“唉——,”校长站起来,长嘘一声,手指交叉在一起,他说,“真是对不住大家,我调来才一个多月就出了这样的事情——,昨天的情况我是一点也不知道,这边老师也没跟我说(程主任脸缩成一团),唉——我很难过……,大家这么忙还劳烦跑来……,李老师来了没有(程主任说通知过了)?再去催一下,唉——这事儿搞的……。”校长手指关节轻轻地响了两声。
一位老师,估计是校方领导,听了校长话后出去了。
“失职,”姑父看着和气的校长说,“出了这个事情,卢校长您竟然不知道;你学校老师,程主任没有告诉你,主任包庇,你连带。”他一点也没跟校长客气,总觉得这个校长好欺负。从进入办公室始,他的脸上就没有现出起码的礼貌所要求的一丝温度,可能是觉得胖警官之前责问的几句话使他憋了一肚子气。
“还是等当事老师来了再说吧。”校长脸上有些粘腻,正想解释什么,警官善解人意地接过姑父的责备说。
“来了,”主任说。
此时办公室内外拥有十来个人。
李老师个子不很高,浅色夹克,不胖不瘦,一张阴郁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凶残的基因,甚至还可以现出作为教师的一份体面。
他面无表情,顺利地坐在那只空凳子上,亲友们都打量着他,姑妈眼睛里的火几乎能烧死他;姐姐怨恨无比。
“娘家的骄傲”在门口,以局外人一样,心事烦恼地看着这一局面。
“你就是李老师?……你交待一下事情的经过吧,”李老师入座后,姑父和表哥一样冷静地说,“李-老-师。”
“对,说明事发情况。”警官同志说。
“前前后后,原原本本地,”校长指着警官、姑父他们说,“把你做的事情描述一下,这位是胡警官,他们几位是惠贤的亲属(校长准确地、依次说出了惠贤亲属的称谓),他们很想知道。”
“事情是这样的……”李老师坐在主任和校长中间,似乎有些安全感,他也哩哩啰啰地准备说。
“不准录音哈!”胖警官显然发现了什么,他打断了李老师的陈述。这时,姐姐只好把手机摄像关掉。
李老师心里一阵紧张,随后镇定了一下,讲了起来……他用了大量的报告书式的讲了他的班:深得学校领导信任,做了光荣的班主任,他所教过的班都能取得好成绩……开局很好;他又讲了班上的学习情况,孩子学习进度,作为负责任的老师,谁进步谁又落后,一直做的很仔细,如数家珍。自然,他指责了惠贤的落后让亲友们不太高兴——仿佛在说“他难道不该打?你们都评评”,抑或是“我是爱极生怒”。比如,“惠贤刚来的时候还能进入前十五,现在测试的时候掉到二十多名了。”顺便提一下,他们班有69个学生。
然后他又讲到,“所以我很生气,孩子上课不认真听讲,自习吵吵闹闹;我很生气,我以前接的班都很好(姐姐眼睛金光闪闪),看到他们这样,我很生气……现在我们班又有进步了,孩子们大多数都很认真……”
“你生不生气,那是你的事情,”姑父说,“我们现在是真生气,你的工作业绩应该单独向校领导汇报;现在,我请你说重点,即你把打孩子的经过、现场如实还原,亲属、校长,还有这位警官很想知道。”
“说你咋样打学生的,”警官说。
“哪个叫你说这些?”校长也顺势而言。
然后,就是本故事开始时的那一幕。不需要笔者重复了吧,尊敬的读者朋友们。
只是,在殴打的具体事情上,李老师想方设法、一如既往地轻描淡写避重就轻。姑父提了几个问题并参与演示了上文的那一幕,可以说没有任何虚言:
姑父问他打了多少下,他说不知道,姑父说扇了有十多个耳光、踢了十多脚、抽十多皮带吧?他说“有”;姑父说你穿的什么鞋?他亮出一双皮鞋,“就穿的这双”;姑父问,“皮带呢?”李老师指指腰间,“就这根。”
姑父问他的幅度有多大,他说不是很清楚。姑父说普通的体罚,脸不会肿吧?身上不会淤青吧?腿能正常走路吧?李老师没有吱声;姑父说,“要不你把我当你的学生,我在你课堂上讲了话,不承认的学生,你来扇我十耳光,就用你现在穿的皮鞋踢我十脚,再用你腰间的皮带抽我十鞭……也让我体验一下,也让在座的各位参观一下;咱们这是教育学生呢,还是施暴呢?”
……
李老师蓦然无语,其它人也都异常冷静。挤满人的办公室突然寂静无声,好像一个人也没有。
“李老师,你还认得我吗?”姐姐这时打破了冷峻的空气,她感觉李老师应该不认识这位曾经教过的女生,姐姐浑身发抖,无比怨愤地说,“五年前,你把我的同学从一班追打到二班喊‘救命!’——信不信?”姐姐盯着李老师继续说,“你追打的那个女生可以来作证!你是多么的残暴?!”
“谁还能记得这个?”姑父对姐姐说,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喝茶时,乜眼看着李老师,随后,他从容地接过校长递来的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吐出来,他说,“你的李老师打了那么多年孩子,谁还记得这个?”姑父显然是不客观的,李老师还真记得姐姐,他说出了他眼前、曾经教过的这个学生的名字。
姑父又问他,你为什么还用皮带抽呢?他说,“因为——,失去控制了,他那样望着我,他挑衅我”。
姐姐牙齿咯咯响,姑妈几欲站起来,姑父连连向她做了几个向下的手势。校长的尴尬掩饰不住脸色的铁青。警官也职业地、不置可否地看着李老师;不过,“娘家骄傲”继续保持着不安的冷静。
办公室又“没人”了,连呼吸也没有了……。一些“路过”的学生被门外的老师驱散,“还不上自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