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雪从正月初六开始下,时下时停,时大时小,一直到正月十四凌晨,仍没有要停的迹象,反而越下越大了。
如果不是下雪的话,这个时候的福寿村还是在一片黑暗之中,房子是黑的,树是黑的,田野是黑的,天是黑的,地也是黑的。
现在因为这雪,到处都是一片白了,屋顶白了,树枝白了,田野白了,地上全白了,把天空也衬托得跟白昼一样亮光了。
这时候从那片或高或矮的房屋中的一个亮着灯的屋子里走出来一个女人,大概二十多岁,穿着一件厚厚的红色棉衣,头上围着一条厚厚的用毛线织的围巾,把脸和脖子都遮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眼睛。手里提着一个旅行袋,急匆匆地往前赶,铺满雪的路面留下她或深或浅的脚印,这个女人就是梅子。
不大一会儿,就从同一所房子里冲出来一个身着睡衣,光着脚丫的小男孩。他一边跑一边哭一边喊着“妈妈!妈妈!”。他就是梅子六岁的儿子田海。他跑着跑着,脚一滑,摔了下去。赶紧爬起来又继续往前跑。
“我的乖孙子我的乖宝贝,你前几天发烧刚好呢!这样又会感冒的。快停下来,快停下来,别追妈妈了,妈妈要去挣钱给宝贝买好多好吃的,好多手枪呢!”一个拿着一张小棉被的白发老者气喘吁吁一步一滑溜地从后面追了上来,一把抱住田海,赶紧用被子把他包裹起来,就转身往屋里走去。
“不嘛!不嘛!我要妈妈!我要妈妈!我不要好吃的我也不要手枪,我只要妈妈!!”田海哭得撕心裂肺,拼命地用双手推着爷爷的胸口,双脚也不停地踢着,身子不停地扭动着,试图挣脱爷爷的怀抱。
整个天地也被他那歇斯底里的哭声给震动了,天空降下的雪花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急了,电线上,树上,屋顶上的积雪也“哗啦啦,哗啦啦”地往下掉。
梅子听到儿子的哭声,心就像用什么尖锐的东西在一下一下的使劲戳着。眼睛渐渐模糊了,一眨眼,眼泪就像豆子一样一颗颗落到了雪里,滴出一个个小洞,与她的脚印混在一起。
她无数次想回过头冲过去把儿子紧紧地搂在怀里狠狠地亲着。但她知道她不能那样,至少目前不能。便一咬牙,加快了脚步,任泪水无声无息地流着。直到它模糊了视野她才用衣袖狠狠地擦一下,继续赶路。
“儿子,是妈妈不好,妈妈知道你离不开妈妈,怕把你吵醒了,你会伤心你会难过,不让妈妈走。妈妈尽量轻手轻脚的,没想到还是把你吵醒了。妈妈也好想留下来陪着你,看着你慢慢长大,可妈妈更想让你吃好穿好,好好读书,将来给你买好的房子,好的车子,让你娶个好的老婆好好生活。可家里的农产品不值钱,妈妈累死累活一年也挣不到在外面打工半年的钱。为了你的将来,妈妈现在必须狠心。”
梅子昨晚睡觉之前就把闹钟调到了凌晨四点。闹钟一响,她眼睛一下就睁开了,看了看怀里还在熟睡的儿子,他似乎在做一个很美很甜的梦,小脸蛋上都是笑容。
“儿子,如果不是想给你更好的生活,妈妈真不想离开你一步啊!”她轻轻地说完又轻轻地在那小脸蛋上亲了又亲。然后轻轻地用一只手托起他那小脑袋把枕在下面的另一只手抽了出来。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离床后又转身给他盖好被子,又忍不住俯下身子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便狠心转身去梳洗了。就算心里有一千个一万个不舍,也不能再耽误时间了,不然赶不上那趟大巴了,不能在规定时间上班就只能算自离了,年前还有两个月工资没发呢!
梅子所在的那家公司春节假期是从腊月二十八到正月初七,初八准时上班,没有特殊情况不许请延长假。
为了能按时上班,梅子初五一大早就坐车去市里的火车站买票,能买到初六初七的都可以。刚一走到火车站前面的广场就看到火车站到处黑压压的都是人。特别是售票厅那里,长长的队伍排到了售票厅外面的广场。买到了票的拿着票,脸上露出了喜滋滋的笑容,好像中了彩票一样。仍在排队的个个都跟梅子一样脸上都是焦虑的神情,时而看看屏幕上的余票时而看看前面还有多少人。
几个保安看着这些进进出出的人,不停地用喇叭喊着“请大家遵守秩序,保管好自己的随身财务,谨防小偷”。
有一个身着灰色上衣的男人,提着一个行李袋走到梅子身边,轻轻地问“这位妹子,你要去哪里?去哪里的票我都有,只是要比窗口卖出来的贵三倍。不过还是比你坐大巴要划算得多。你要吗?”
梅子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黄牛,专门倒卖火车票的。她从内心恨死了这些人。就是因为他们的存在,让自己和所有要出行的人都难买到票,但她并没有理会。梅子想着要是今天没买到票,晚上就近找个旅店住下来,明天天不亮就来排队,不信还是买不到。
“好吧!那你慢慢等吧!你会后悔的。”那个男的说完就拿着票在梅子眼前晃了晃吹着口哨走了。
之后又陆陆续续来了好几个黄牛。梅子依然还是把钱包捏得紧紧的。
没过多久她就看到屏幕上显示余票为0了。只好怏怏地离开了火车站,按计划第二天再来。
谁知道那天晚上就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雪。看着外面的雪花,梅子想下雪也好,也许这样来买票的人就不会那么多了。
当第二天梅子又来到火车站时,她傻眼了,外面虽然还在下雪,可售票厅内仍然满满的都是人。那些黄牛依旧在人群中穿梭。不过她还是存着侥幸的心里等着。
直到又看到余票为0的时候她不得不还是找了一个黄牛买了一张正月初七的票,也就是第二天的票。
这时她有些羡慕自己的男人田青了。
田青在一个建筑工程队里做小工已经好多年了,老板是本镇的,每年的正月初四就会在镇上等着他,带他一起出去,到腊月二十八九又把他带回到镇上。从镇上到家里就方便多了,走路也就一两个小时。所以田青根本就不要每年为春节出行伤脑筋。
看着手中的票,梅子内心五味杂存,既高兴又难过。她终于可以按规定的时间去上班了,可是也预示着她能陪伴儿子的时间在一分一秒的减少。
她得赶紧回去用这所剩不多的时间好好陪陪儿子。便找了一家超市给儿子买了一些吃的,几件衣服,两把黑色塑料玩具手枪就坐上了能最早到家的班车。
班车只到镇上,梅子下车后就以最快的速度往家赶。快到家门口时,她就举着那两把枪,兴奋的喊着“儿子,儿子,快来看,妈妈给你买了什么东西?”
梅子一边喊着似乎看到了儿子看到这两把枪那兴奋得手舞足蹈的样子,不知不觉就笑了。
儿子前两天靠在她怀里撒着娇说,“妈妈,你给我买两把黑色的玩具手枪好不好?我要当神枪手,拿着它们打坏蛋。‘砰,砰’一枪打倒一个。”他一边说着一边半眯着眼睛,用两只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比出两把枪的样子,对着墙壁比划着。
“儿子,那为什么要黑色的呢?其它颜色的行不行?”梅子有些好奇这个机灵鬼在想些什么。
“不,只要黑色的。因为电视里面的神枪手手中的枪都是黑色的啊!我拿着黑色的玩具手枪也就像拿着真枪一样了,我也就成了真的神枪手了。哈哈。”他高兴得俨然自己就是一个神枪手。
“儿子,儿子,妈妈回来咯!妈妈把你喜欢的枪带回来咯!快来看啊!”梅子一直喊着,却怎么也没见儿子跑出来迎接她。她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难道儿子出事啦?以往他只要听到她的声音都会喊着“妈妈”向她奔来。今天却……
“梅子你回来啦。昨晚突然下雪,小海可能着凉了突然发高烧。今天一大早,他爷爷就抱着他到镇卫生院去了。还没回来。”婆婆从厨房里探出身来,两只手各抓着一把青菜。
“怎么会这样?妈,我骑车去看看。”梅子听了,心都吊到嗓子眼了,赶紧把手里的东西丢在桌子上,就去推自行车了。
刚把车子推到门口,就看见公公抱着田海回来了。他望着田海的眼里满是疼惜,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小海我们到家了哟!小海我们回来了哟!”公公头顶的白发上面飘落了不少的雪花,似乎更白了。包裹着田海的毯子上面也飘落了些许雪花,他正用手不停地掸着。
“儿子,儿子”梅子把自行车往大门的门框上一靠,就赶紧跑到公公面前“爸,还是让我来抱吧!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幸亏送过去比较早,没大碍,只是还要打一个星期的点滴。真是可怜了这孩子。”他把田海小心翼翼地递给儿媳妇。
看着怀里的儿子脸上依然是通红通红的,呼吸总算是平稳了。梅子虽然心疼,可一颗吊着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
“儿子,儿子,我的宝贝儿子。”梅子在田海额头亲了又亲,抱得更紧了。
“妈妈,妈妈,我要妈妈。”梅子听到田海在叫她,以为他醒了,一看,这小子还是闭着眼睛的呢!
“儿子,儿子,妈妈在。妈妈回来了,妈妈还给你带了你最喜欢的两把手枪呢!儿子你快点醒来吧!”梅子用自己的脸贴在田海的小脸颊上,轻轻地说着。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雪花停了,风也停了,这些梅子都没注意到。她抱着田海往卧室走去。
“妈妈,你回来啦?”田海有气无力地说着,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梅子。
“儿子,你醒啦?看看桌子上妈妈给你买了什么好东西。”梅子抱着田海又转身向放着那两只枪和吃的东西的桌子走去。
“枪,妈妈,我可以做神枪手咯!谢谢妈妈!”田海看到那桌上的枪眼睛都亮了,只是浑身还是没什么力气。
这时把车子放好的田海的爷爷过来了,把枪拿给了田海,把其它东西放到一旁收拾桌子准备上菜吃饭了。“呵呵,我的小孙孙,你总算醒来了,把爷爷给急坏了。”
“只有爷爷急,奶奶就不急吗?他爷爷看你说的什么话。”田海奶奶两只手端着菜走了过来。
“我的乖孙孙,吃饭咯!奶奶做了你最爱吃的菜~排骨炖淮山。对了,梅子你买到票了吗?”她把菜往桌子上放好,回头看着梅子。
“妈,我没买到票。也许是天意要我多陪陪小海。”
“那能请到假吗?”
“我也不知道,我们公司的规矩是比较严的,不过我试试看!”这时候梅子打定了主意要多陪陪儿子,尽量想办法跟上司多说好话以多延长几天假。说好上班的日子了就提前去把大巴票买好,这大巴票虽贵得离谱,但也要提前买好,不然到了那天也买不到。整个春节期间都是很紧张的。
饭后梅子把田海哄睡了,就给上司打了电话,好说歹说,终于才把假期延长到正月十五,但上司也说了正月十六必须要看到她上班,否则就只能算自离了。
雪还在下,梅子的眼泪还在流,虽然她已经走出村子很远了,可儿子的那句哭喊声“妈妈!我只要妈妈!”仍然在她耳边不断循环。但一想到必须在六点半大巴发车之前赶到,她又不得不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