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来信

    今天,我又收到了欢欢的来信,这是第六封了。自从她去世后,每年的5月,我都收到她的信,发自同一个邮局。这邮局提供这种服务,按照寄信人要求,每年的某个时点寄出信件。原来她已经离开六年多了,六年很长了,长到我越来越想不起她来,长到她在我脑海中的印象已经开始抽象起来。但是她就像生前那种毫无道理的霸道一样,用这种方式要我不忘记她,一定要在每年都要收到她来自过去的信,在我渐渐平息的心境上狠狠敲打、刺痛一番。

    信件保存的很好,甚至看不出是6年前写的,只是邮票微微有点褪色。撕开信封,是很平常的白色信纸,折成了三折。打开后看着熟悉的落拓字迹,还没有读,心就抽痛起来。她远去的印象又被拉了回来,时光和回忆仿佛只是尘封而不是消逝。

    我又看到她交叠着双腿趴在桌子上写东西的样子,时不时的手里会夹着一根烟,很偶尔的去抽一口,那根烟在她手指间慢慢燃尽熄灭。我嘲笑她是装模作样,根本不是需要抽烟,是在凹造型。她也不否认,“世界上只有两种人吸烟不是罪过,创作者和美女,而……”“而你是搞创作的美女嘛。”我接过她的话,她就哈哈大笑起来。她的确很美,是美而自知却不自恃的美。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就被她的美丽震撼,之后的每次见面都没有平复掉这种震撼,即使我们每次见面并不总是愉快,她总理直气壮的说着毒舌又霸道的话,像是一个孩童微笑着在你面前撕掉你画了很久的画,还来邀请你一起看碎屑倾撒,惹的我几乎每次都下决心要跟她绝交。但是每一次她都能用稚童般天真的态度让你原谅她。即使是同性,面对那样一张美丽而纯真的脸,也变得温柔而宽容。我时时咬牙切齿地说“你真该感谢父母给你一副好皮囊,不然你这么作威作福真是会遭毒打。”她摇摇头,“不是父母给的,他们怎么能给出自己没有的东西,是老天给的。”她说这话的时候,我觉得她又混蛋了,但之后才发现这也不无道理。她没有一切美女该有的好习惯,她抽烟、喝酒、熬大夜,几乎很少见她好好吃饭,总是死命的灌咖啡,更不用说什么运动保养。我觉得她身体缺乏一切营养物质,随时处于垮塌的状态,也劝她不要放纵、好好保重,她从来不听。但每次见她依然是骨肉匀称、皮肤紧实白皙,抽烟和灌咖啡也依然唇红齿白,总是熬夜也依然眼神清澈、头发浓密。她从不施粉黛,也不整头发,趴在桌子上字就用根笔把头发挽起来,露出小巧玲珑的耳朵。只穿黑和白色衣服,贴身总是黑色丝质衬衣或白色棉麻衬衣,她不穿没有领子的衣服,裤子总是蓝色直筒牛仔裤,修修长长一双腿。即使她死去的场景,也没有什么可怖,像是雪中凋落的墨梅。

“嗨,你还活着吧?”这就是她的作风,从来不按规定格式写信,从来没有称呼、冒号然后另起一行,总是直接就写起来。不光是信,所有的写作规矩她都鲜少遵守。她写三联诗句给我看,我说你这个律诗少了一联,她就撇撇嘴说“这是古体诗,懂不懂呀?”也从来不客套,每次你觉得她出口伤人的时候,她就给你讲出一套逻辑很自洽的道理,让你觉得她的话是中性的、实在的。

“在过你曾预想过的高尚生活吗?我很希望你不要累,只过你自己认为好的生活,哪怕这种生活在世人眼里是堕落也无所谓。我检讨对于你曾经想法的刻毒,你肯定会原谅我,你总是是原谅我,更何况是一个不在了的人呢。对于一个选择离开世界的人,对于所有还在世界的一切都没有牵挂了,我并不是牵挂你,如今你我都走在无法沟通的两条路上,死去的人不知道活下去会怎么样,活着的人不知道选择死去的人会怎样,这一点我在写这封信的时候也一无所知,世界最大的公约数就是生和死了吧,但是等我去了这条路,也无法告诉你。

“我并不讨厌这个世界,相反,我爱惨了这个世界,我爱惨了我这条命,但是我还是要选择离开了。我还想继续写下去的,让你一直记住我,但是天黑了,邮局要关门了,我要走了。这感觉很妙,我在一天内写的信,你居然要看六年,我像是操纵了时空。”

“再见了,我的朋友,你应该可以承认我们是朋友了吧。你可以忘记我了,原本是我要离开的,还在这里挣扎实在是好笑。你好好活吧,如果死后可以相见,就可以给我讲讲我无法知道的事情了。”

原来这是最后一封信了,原来我每年收到信的刺痛并不是不能忍受,原来更痛苦的是以后再也没有了。

当然,我们一直是朋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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