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依旧如同昨日那样毫不吝啬的挥洒在笔直的海岸,哪怕是一天当中最后的明亮与温暖,只要留在人间就一定是有用的。
微微波动的海面就好像浮动着金色的鱼鳞,轻盈的海风夹带着淡淡的咸味吹拂着每一个悠然散步于海岸的行人,他们迎向广袤无垠的天空和大海微笑,面颊绯红的女孩牵着肥肥胖胖的小狗兴奋的奔跑着。
无论是美丽的妻子还是稳重的丈夫都欣然接受此刻的美好。
同样温柔的海风吹动着长椅上男子无比凌乱的头发,看上去就像长途跋涉了三天三夜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找不到落脚地的流浪汉。饥饿、疲劳像幽灵魅影般围绕着他,陪伴他的只有身旁的一个红白相间的行李袋,男子高高举起啤酒瓶,对着一望无际的海和天发出一道虚弱干渴的笑声,邋遢的裤脚露出乌黑的腿毛,灰黄的皮鞋踩着一只失魂落魄的影子。
笑声无法传向大海,行人渐渐稀疏。
“嗨!您好,请问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女孩的肩头披着一只净白的毛巾,气喘吁吁的站在男子面前。
“嗯,当然,毕竟谁会不想和一个胡子拉碴、满身酒味的大叔坐在一把长椅上呢,别客气!”失意的男子立马扬起眉毛幽默的回答道。
女孩毫不拘束的坐下,打开自己携带的可乐罐,长长的呼了一口气,侧着身子对着男子微笑。
“大叔,您可真有意思!”
女孩用毛巾擦拭额头的汗珠,金黄色的余晖映衬着她红晕的酒窝,光和影的自然切合下,纤细修长的身子展露在温煦的晚风中。黑色的体恤将如同高山雪莲般白皙的皮肤衬托得更加冰洁,像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很年轻,很漂亮。
“经常在这里跑步吗?看起来生活很规律嘛!要是不坐在我身边的话,估计就是个思想连同身体都很健康的女孩了。”
大叔打趣地说着,但见女孩没有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天空中的一抹朱红,不免尴尬地摆弄裤脚,局促不安地抓了抓手边的行李袋。
天空被任意涂抹上紫红的颜色,连带着海也染成一副星河璀璨的模样,厚重而笨拙的云朵里隐匿着一轮腼腆的红日。
“我觉得大叔比我健康,我指思想上。”
女孩说话不紧不慢,明亮似海的双眸依旧注视着又紫又红的天穹,好像要将天空颜色的变化尽收眼底才能心满意足。把玩着手中啤酒瓶的男子尴尬的陪笑了几声。
“大叔不是本地人吧,要是没有亲人在这边照应的话,估计会很困难。毕竟这边的生活节奏压得我们这些年轻人都快喘不过气了。”
女孩轻轻地抿了一口可乐,气氛变得舒缓自然。
大叔用双手枕着靠在椅背上,翘起二郎腿。
“是啊,大叔以为繁华的大城市哪里都是机会,大不了就是厚着脸皮吃点苦头,只要咬牙坚持一下应该是能挣到钱的,可没曾想啊,越是繁华的都市越是将机会都锁得死死的,想从这只大公鸡上拔根鸡毛却把自己的本钱都搭进去了……哈哈哈,老了老了,小时候也没识几个大字,挤在一帮脑瓜子转得飞快的年轻人里可不是更傻了吗?”
“如果不提高警惕的话,是很容易遇上诈骗的,大叔您得小心啊。”
女孩非常严肃地提醒大叔,自始至终视线都没有离开红日。
“是啊,我已经打算回老家啦,只是兜兜转转这么些年,灰溜溜地跑回去就像打了败仗一样。”
“这样好,回去吧,估计您家里的孩子也盼望好久了。”女孩的脸颊露出淡淡的微笑。
“对啊,说起来我闺女也差不多要念大学了,本来想着给孩子多赚点钱,这样孩子在学校里要生活得宽裕点,也不会穷酸得被同学看不起。”
“大学的孩子大都很懂礼貌,您闺女一定能结识很多有趣的人,他们会照顾好她的,大叔不用担心。”
“是喽,是喽!不过我的闺女从小到大都比较任性,现在还处在叛离期,早恋啊,诶,其实我也不是很反对,只要不影响学习,喜欢一个健健康康的小伙子,我也不会去插手她的事,可她就是偏偏找了一个命不好的孩子,本来也就不剩多少时间了,连活着都是奢侈的事……”
“这样的爱情越深刻越痛苦,我希望我的女儿能幸福,哪怕一辈子都记恨着我。”
男子此刻的身影在残留的阳光里显得瘦小与无助,伤痕累累的老父亲不希望女儿重蹈覆辙。女孩蹲在大叔身边不吭声,静静地聆听着男子的故事,她的眼神里夹带着忧伤,但却又总是捉摸不透。
“我想着多赚些钱家里也能安稳些。自从老婆子走后,我就想着给孩子更好一点的生活,让孩子觉得就算只有老父亲也能活得比其他孩子滋润。”
无意中吐露的心声再一次勾勒起大叔十年前模糊的回忆,白色的窗帘与三月的风和睦的舞动着,奄奄一息的女人依偎在一个男人的怀里,女人的笑容还是如同晨曦般美丽动人,就像春天,甚至胜过春天。干净明亮的眼睛温柔的注视着眼前的男人。
寂静的走廊,独自一人的守候,等来的是一场不可逆转的噩耗,有人离去,有人崩溃,从那时起,男子就变得脆弱而敏感,为了女儿他假装了十几年的坚强,不曾向任何人寻求安慰,不曾在女儿面前表现过柔软的一面,时间久了,就变成这副麻木不仁的模样。
“只是他的老父亲没出息呀,没出息……”大叔的声音变得非常虚弱,本想再次泵出活力开个玩笑自嘲的,身体却像空瘪的气球,越想飘浮起来,越是硬生生地向着地面下坠,可要是不能微笑的话,他又觉得在女孩面前,一个上了年纪的大叔眼里泛着泪花是件不体面的事。说起来,这些年,他没有对自己的女儿表露过半点悲伤和沮丧,一直都是坚强幽默且倔强的老父亲。
女孩将手搭在男子的肩膀上,再次侧着身子迎着男子微笑。像多年前的老友,像互相依偎的浪人,更像十余年前那初春的晨曦,犹如新生的灵魂给大叔带来温暖的怀抱。
“我觉得你女儿已经很幸福啦,有这么一个默默为她抗下一切的老父亲,还是一个对妻子如此深情的男人,大叔,这么多年就您没想找个人搭伙过日子?也许您女儿也会很高兴的。”
男子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柔与关心惊喜到,弓着腰摆着手说道:“不敢有那心,也没那精力,要是我找的话,我闺女估计会离家出走,和我断绝关系的!”
“小姑娘你怎么知道我老婆子走了很多年了?”
“我猜的,大叔的眼睛里透露的神色一看就是这么回事嘛!”女孩有力地拍打着男子的肩膀,显得更加亲切值得信赖。
“是啊,是啊!现在的孩子都这么聪明。”男子打消了好奇心,非常想和女孩多聊聊天,她就像许久未见的知己。男子在寂寥的陌生之地独自为爱而勉强苟活着,太久太久没有归宿和依靠。
金灿灿的沙滩还逗留着几只海鸥,它们扬起一对有力的翅膀,用细长的爪子轻点着翻腾的白色海浪,自信、坚定的翱翔在绯红的天穹,晃动着矫健的身姿,融入海洋与天空的界线,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潮汐轻轻地推动着软软的沙子,留下一层层淡淡的泡沫。男子浑浊的眼睛里透露着一束白色的光,女孩跳起来蹲在长椅上。
“小姑娘,你又是为什么一个人来海边呢?你应该有男朋友了吧,看日落的话,有男朋友陪着是最好的,我老婆子就喜欢缠着我带她去看日落”
女孩挪了挪身子更加地靠近大叔,两人之间依旧隔着红白相间的行李袋。
“我男朋友……我老公已经死了,对……只是死了”女孩静静地吐出这几个冰冷的字,字的本义与女孩对它的理解大相径庭,当死亡凌驾于沉睡在一片金色当中的长椅之上时,那轮熟悉的红日不再是浪漫和温馨,而显得有些可怕和凄凉!
“喂……小姑娘你思想确实有那么点拐弯的地方,再讨厌你男朋友也不能这么说啊!”男子被吓到了,刚才那个亲切可爱的女孩突然变得深沉黯然,眼神却是那么的空洞,男子这才注意到女孩从一开始就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太阳。
“不,我很爱他,比任何人都爱。只是……对于他而言,死似乎要显得轻松很多。”女孩的脸颊缓缓地流下透明的眼泪,在夕阳的折射下变成金黄色。
“我和他在很久很久以前就相识了,不仅是形影不离的朋友,更像是血浓于水的兄妹,我的悲和喜占据了他生命中的一半,而另一半是药丸和透析。他比我懂事得早,即使知道像一个普通人那样与我白头偕老已是比梦还要虚幻,还要不可求得,但是他从未放弃过爱我。”
“放学的时候,无论我和同学在学校里玩得有多晚,他始终都会在校门口的梧桐树那里等着我,通常都是黄昏,只有那个时候,他苍白的脸才会恢复一点血气,也可能那只是遗留在他脸上的暖阳。他总是静悄悄地走在我的身后,像一只没有方向感的影子,只有追着我的脚步才能走向归家的路,我和他在天黑之前都会到河边散步,那里的落日没有海上的遥不可及,它就像时时刻刻都藏在树叶里,或者小巷的拐角处。”
“我是个很讨厌安静的女孩,他不爱说话,我就干脆抛下他,自己一个人脱掉鞋子跑到河边扔石子,我总是喜欢扭头调侃他那副病殃殃,唯唯诺诺的样子,大声地告诉他:“你快来啊,快来,说不定在河里泡泡,你的病就好了。”他要是还不来,我就故意跑得远远的,快要接近河中央的时候,他就会冲过去死死的抱住我,把我逮到河岸边。”
“也许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迷恋上了落日的余晖,那里面有我最熟悉的味道,就好像再一次牵着他的手散步在花田里,就好像和他有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就好像牵着他的手在这把长椅上慢慢的老去……这种味道让我安心,哪怕是他不在的日子里,也能独自面对寂寞与无奈。”
“我根本不怕他会走在我前面,怕的是他孤零零的一个人走在我们的前面,我想给他一生的幸福,我知道他缺的是什么,并不完全是一个健康的身体,还有更多更多……”
男子静静地听着,女孩靠在大叔的肩头小声地哭起来。大叔抽出粗大温暖的手轻轻地抱住女孩。
……
“在这座城市里,我们最喜欢的事就是看日落,每次都是这把椅子,他下班早,总是很早就跑到这里来静静地坐着等我,我们相互依偎着看海边的落日,一直到天黑才一起回家。”
女孩讲到这里便不再接着讲下去。
“没事,孩子,你们虽然都是同样不幸的人,但是大叔相信你,相信你今后也能够遇到能够一个可以让你安心,给你依靠,并且每天都陪你着看日落的男人。”
女孩来不及拭干眼泪,便歪着头迎着男子傻傻的笑。
男子一时摸不清头脑,耳根一下子就红了。
“是啊,大叔,谢谢你。后来我确实遇到了一个可以让我安心,给我依靠,并且每天都陪着我看日落的男人。他就是我的父亲。”
“只是我的父亲因为生意失败,全部的家当都赔了进去,这么多年积攒的愤怒与悲伤变成一只铁锤,重重的敲打着父亲,他就这样变成了一个活在过去,并且深陷在悔恨中折磨着自己的精神症患者。”
“每天在这座寂寥的城市里流浪,把自己当成一个为了女儿来外地打工的人。唯一不变的就是在固定的时间里,在海岸的椅子上守候着她的女儿。每天与她重复着同样的对话,一直到天黑了,海静了,才肯与我回家。”
大叔用女孩肩上的毛巾擦着女孩还未干透的泪水,这一幕似曾相识,却又很难想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女孩揉了揉眼挽着大叔的手站起来。大叔重新背上行李袋,看着女孩点头微笑,又看了看平静的海面。
“大叔,现在落日也看完了,我们回家吧。”
海岸的路灯星星点点的亮着,女儿牵着父亲的手离开了海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