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人生若不充满了意外,便成不了一个永恒的虚幻命题。
本着这个原则,除去意外的相遇,大学开学后的某一天,我又意外地发现某个很眼熟的女孩子。彼时坐在中间的她正在百无聊赖地听着全学院的导论讲座,一转头看见了最后排的我,兴奋地朝我挥了挥手。
我们中间隔了有七八排座位的样子,在我反应过来到挥手回应的时间里,我前头有一大票无聊的人把目光转向她,其中五六个还迟疑地把手微微伸出欲挥。她只好一脸尴尬,悻悻地把手放下,直到我也挥手示意,才把头转回去。
我也才想起,两人那么久几乎寸步不离,却没有问过更多和对方相关的信息。
大学并不如高中想象的那么美好,没有足够自己支配的课外时间,没有益趣纷繁的奇葩社团,有人只是轻松而模糊地活在当下,有人已经满眼满心投放到广大冷漠的社会。
上半个学期刚结束我就迫不及待地退出了所有的组织,落得一身轻松,每天看看书写写字,早起晨跑傍晚散步,把以往的记忆一点点尘封,日子过得悠闲自在又倍感充实。
我没有交任何朋友,没有加入任何联谊,不认识自己班里的同学,也不对五花八门的活动发生兴趣。晓奕一直说我过得太单调了,嘴上还总张罗着给我找个伴儿,每当她提起这事,我就调笑她:陆美女你说,我们一天到晚混在一起,哪个人不觉得你是我爱妃,还敢来招惹朕?
她最初还只会红着脸翻个白眼支吾一下,但很快就修炼到能做干脆的反击:那皇上您老说说,平常一言不发高冷相,正人君子似的,怎么就喜欢调戏民女?大闷骚!
说来也奇怪,我几乎没有和任何人有交往倒也罢了,但晓奕却也似乎很少与人来往,在我的印象中,我们上课在一起,吃饭在一起,晨跑与散步在一起;读书在一起,摄影在一起,外出游玩也在一起。这种几乎寸步不离的状态让我们周围的人翻尽白眼扯尽误会。
我记得大一期末时学校的民间微信平台匿名贴出了我们的事例,我们竟被不知情的同学们亲切地评为“传奇式寸步不离连体型情侣”,活生生荣登了情侣榜单的王座。
现在想想,那段时光可能是我们短暂的青春中不多的亮色吧,两个人相遇相知,在彼此本应寂寞的旅途上相伴而行,像两朵随风远行的蒲公英偶然纠缠在一起。
这种关系一度让我非常困扰,友谊似乎过境,恋人又完全未满,然而我感激命运赋予我的生活这种诗意的不圆满性,接近一点点,了解一点点,不强求,不深入,就没有烦恶,没有厌倦。
她曾问过我什么是爱情,我说,爱情啊,不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受罪你活该嘛!但现在我觉得,若抛了繁殖大计不说,最好的爱情往往成就于两样事物,自由和距离。
前者赋予对方,后者管束自己。永远没有相依,永远不会相离。
大一结束的那个暑假,我受邀去上海游玩。那天深夜我站在灯火通明的黄浦江畔,游船一艘接一艘地破开漂浮的黑暗,我将背包卸下抱在怀里,对岸的东方明珠塔灯火辉煌,恍惚中似有光芒洒落,熠熠生辉。
我转头时,她正抱着心爱的相机,怔怔地看我,清凉的夜风从我们面前掠过,撩起了她前额细碎的发,我看到两颗温柔的宝石在刘海的律动中忽明忽暗,好像有静静的笑从中流出来。
时间就不可遏制地停止了。
这世界是如此的不平等,创造历经千难万险,毁灭却在翻手之间;得到总需长途跋涉,失去不过一转眼。爱情似乎也如此,发生总是瞬间,偿还没有期限。
大学和中学的时间是一个模式,考试,放假,实习,四年的流程很快走完,我们也加入了浩浩荡荡的毕业大军。那时晓奕的摄影修行已经成效斐然,许多人开始关注这位行走在城市间的摄影者,那些明暗不一的建筑,奇形怪状的道路常常出现在报纸杂志的扉页。
她的才华和他父亲在投资上不遗余力的支持相得益彰。每当她在饭桌上兴高采烈地向我报告这个月又有什么新成果,或者对着我埋怨那些不懂她眼光的摄影老师,我总是微笑着报以沉默,把面前她不喜欢的蔬食一扫而光,端着一杯廉价的咖啡轻轻抿着,就像啜饮一杯被退回的简历浸泡的苦茶。
没有成年世界的阴谋和算计,只有缓缓把我们淹没的时光。原来时间的河水不是透明的,行至深处,我们一不小心,忘记相互贴近,便找不到对方了。
除去摄影,她还喜欢陪着父亲参与许多上层人士的酒宴,每次她都会发给我一些淡妆华服的晚宴照片,照片背景上是我不认识的酒店大厅、只闻其名的奇异菜品,和各路西装革履的优雅男子。
可是隔着一张张似梦如幻的照片,我总难将她和自己脑海中的关于她的形象融合起来。当我们见面、拥抱、聊天,只能坐在路边的小餐馆里互诉思念时,当我再也认不出她哪件衣服穿过,哪件衣服是新款时,巨大的沉默笼罩了我们。
直到现在再回忆,我才明白,有些人是注定了要走的,人们一生要经过许多人身旁。而大多数人遇到的只不过是一季的伴侣,相比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他们只是更耀眼地化作了人生的风景,可供怀念,仅此而已。正如晓奕最终成了我的风景,再度怀念竟并没有一丝伤痛。
长大或多或少是一场麻木的旅途,虽然所有人都敢妄言青春与爱情,但却没有人知道它们是一对反义词。
最后一次沉默中,也许是权衡良久,她摇了摇拳头,看不清表情:“嗳,还记得这个吗?”
我深吸了口气,勉强地扯了扯两边嘴角“怎么了?”
“再来一次吧,像一开始一样。”她淡淡笑着,细密的睫毛低垂下来,化成了片片沉静的花瓣。看着她的脸,我说不出话来。
“三、二、一。石头剪子布!”
像初见时的同游一样,我赢往前,她赢回头,而她仍然没能赢过我。
其实所有的选择都是矫情的仪式,它只会告诉我们一个道理,你根本没有选择。
爱情是个虎头蛇尾的家伙,不似当初不可遏止的来袭,离开的时候它蹑手蹑脚,悄悄放开缠绕的触须,露出一个疏离的眼神,轻轻地转身。两朵蒲公英就像说好了一样乘不同方向的风远去,前往命定的天涯,一个招呼也没打。
自那之后我便离开了生活过的城市转而南下,在许多小城中逗留了一阵又一阵,为了生计。我想有时生活的忙碌让我们忘了很多东西,但至少我记得我曾经是谁,所以我认定有一天我必定要回去。
见见我拥有的过去。
后来她给我寄过一张泛皱的相片,一个瘦削的男孩怀抱半新不旧的背包站在江畔,风戏弄着他凌乱的头发。江上游船在黑暗中静止,对岸的东方明珠塔灯火辉煌,恍惚中似有光芒洒落。男孩低着头,似乎在对着水中现世光芒的倒影轻声呢喃。
照片的背面写着:
“这是我拍过的最有上海感觉的照片。
这些年,无论是爱情还是梦想。谢谢你。”
我情不自禁的扯了扯嘴角。
并不是不想洒两滴眼泪以作动过情的纪念,然而我心里竟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伤,渗出来化在脸上,成了一滩最最诡异的傻笑。
那是我,也许也是所有人一生中最为流光溢彩的青春岁月吧,有过悲哀颓废彷徨,有过纯粹的爱情和梦想。也许生命只在少不更事时才有如此辉煌。
而该走的都会走,青春如是,人亦如是。梦想如是,爱情亦如是。灰暗如是,辉煌亦如是。岁月从不为谁停留。但至少对于那么一刻,有谁烙进了谁的记忆里,从此终生未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