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近黄昏,夕阳虽已西斜,天仍然大亮着。头顶湛蓝的天空被一道白色的云线切割成两半,近处的一半是纯粹的深蓝,远处的另一半却似被人打翻了调色盘,深蓝叠着浅蓝,浅蓝挨着贝母白,而后是灰白色,一层又一层地重叠着一直延伸到天际。
在离家门口还有十几米的地方,韩笑停下了脚步。她往窗户那望了望,不出所料地紧闭着,厚重的窗帘将屋内的一切都阻隔了什么也看不到。韩笑突然意识到自己紧紧攥着的手心里有点湿濡粘腻,不知何时竟都是冷汗。她掏出手机一看,五点十八分。而后将手机揣进包里,迈开了脚步。
朱红色的实木大门映入眼帘,韩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伸手敲了几下门,不轻不重,刚好可以让屋内的人听到;不急不徐,叫屋内的人不至于反感。驻足等了约莫一分钟,不见有动静,韩笑叹了口气,从包里翻找出一把钥匙来。这把钥匙是单独放在包的夹层里,用一根红色的毛线串着。也许是时间久远的缘故,毛线的红已褪了色,不那么周正;毛线的线也变得十分毛糙,不那么结实了,一扯就能断。
开了门,屋内一片漆黑,一股难闻的气味迎面而来。那是堕落的,腐朽的气味。
韩笑随手开了灯,屋里一下子亮堂起来,而后她看到自己母亲正披头散发,穿着条纹睡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直直的盯着自己。韩笑吓了一跳,嗫嚅地喊道,“妈!”
“是你啊,我以为你爸回来了呢。”林玉芬木讷地说道。
韩笑僵在那里,看着母亲从沙发上缓缓起身,而后一步一步向卧室走去,不再对她有一句言语,一个表情。
韩笑觉得心酸而又无力,瘫坐在椅子上。
这个家就像个牢笼,不,更像座坟墓,将她母女二人死死地困住,动弹不得。她想挣脱,有无数次当她用尽全身力气扒开周遭腐烂的泥土,冲破出去时,却总在最后关头被母亲一把拉回,坠入更无底的深渊。
她是罪人,如果有地狱,这个家就是;如果有业火焚身,母亲的每一次恶毒的诅咒,都让她万劫不复。
时间静静的流淌,一切仿佛定格了一般。
韩笑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一点二十七分。已经凌晨了吗?而后想起这个钟已经坏了很多年了,五年?还是七年?
韩笑想起了那个混乱的午后,当父亲带着艾小艾决绝地离去后,母亲像发了疯似的砸了家里所有的东西,而后扯着她的头发歇斯底里地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对她。韩笑第一次见到一个人发起疯来原来这么可怕,通红的双眼迸射着满满的恨意,扭曲的面容写满了痛苦。明明还是那个人,却不再是那个人。韩笑不记得自己是何时晕过去的,也许是被母亲扇了十几个耳光之后?只记得醒来之后母亲已不见,只剩满屋的狼藉和自责不堪的自己。而那个挂钟,永远定格在了一点二十七分,噩梦开始的时间,永远不会结束。
如果一切能重新选择,韩笑希望,一定不要在七年前大二的暑假,去见那个叫艾小艾的女孩。
那天的很多细节,韩笑都记得很清楚,艾小艾纯白的连衣裙,在浓密的树荫下随风翻飞着,像一朵洁白的栀子花;天空中黑压压的云在头顶翻滚着,伴随着隐隐的雷声。在暴雨倾泻而下的时候,韩笑拉起艾小艾的手,在雨中狂奔着,等跑到家的时候,两人早已淋成落汤鸡,两个女生看到对方狼狈的模样,哈哈大笑起来……
在日后一个个自责难眠的夜晚,韩笑总能回忆起第一次跟艾小艾见面的场景,她一遍一遍地回味咀嚼着,想找出任何一点蛛丝马迹,哪怕现在木已成舟,于事无补,她也还是想知道事情是如何一步步发展到这种地步的,自己在其中又扮演着一个怎样的角色?
韩笑从包里翻找出钥匙来,扭开了门锁。艾小艾瞥了眼,笑着吐槽道:“你也太老土了吧,现在谁还用红毛线绑钥匙的?”
韩笑推开门让艾小艾进屋,解释道:“以前我经常丢钥匙,后来我妈就用红毛线给我挂上,就再也没丢过。”
屋里闷热潮湿,风扇摇着头吱呀吱呀地转动着。水滴顺着发丝滴答滴答地落到地板上,从卫生间一直到客厅。艾小艾换上了韩笑卡通图案的睡裙,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边擦着头发,一边环顾四周。茶几上摆着一张全家福,应该是在影楼里拍的,妻子挽着丈夫,女儿站在最前面,一家三口幸福地笑着。老式的塑封,老式的包边花纹,右下角写着“幸福的一家人”字样。艾小艾嘴角一撇,将相框放下,朝卧室方向问道:“你爸长得挺帅啊!”
韩笑也换了身卡通睡裙从卧室出来,自豪地说道:“那是,我爸不仅长得帅,做饭也特别好吃!等会我爸就下班了,你吃了晚饭再走吧,尝尝我爸手艺!”
韩笑无数次在心底发问,如果当初没有留艾小艾在家吃晚饭,如果她与自己的父亲没有任何交集,结局会不会不同?
韩铭推开家门,首先看到的是一个穿着睡裙在自家沙发上玩手机的陌生女孩,他先是一愣,而后进屋关上门。艾小艾循声望去,而后站了起来道了声,“叔叔好!”
韩笑从厨房探出了头,笑着说道,“老爸下班啦,这是我朋友艾小艾!”她不敢跟父亲说这是网友,怕他们担心。
“我妈呢?还没下班吗?”韩笑问道
“你妈今晚加班,晚点回来。”韩铭答道
那晚氛围很好,餐桌上三人聊的很开心,韩笑一个劲地讲笑话逗两人笑,却忽视了自己父亲若有若无的落在艾小艾身上的视线。艾小艾身形很好,即使宽松的睡裙也遮不住玲珑的曲线,韩笑觉得没什么,因为自己在家也经常这么穿。艾小艾也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还夸赞道,“叔叔不仅人长得帅,手艺还这么好!”
之前看《蜗居》的时候,韩笑一直不明白宋思明为什么会看上海藻这样的姑娘?或者说她无法理解这样的情感是如何产生的,甚至对编剧的脑回路嗤之以鼻。以至于后来自己的父亲做了更疯狂的事情,她脑子里的第一反应就是他疯了。
也许,正是那晚,在韩铭的心里埋下了躁动的种子,后来在艾小艾几次三番的诱惑之下,生根发芽。
那晚之后,韩笑再没有带艾小艾来自己家,后来开学回了学校,两人网上聊天都渐渐少了,艾小艾总是借口在忙,韩笑不以为意。后来东窗事发,她震惊到无以复加,自己坦诚相待的朋友,竟然和自己的父亲在一起了!而自己的父亲竟然为了她跟自己的母亲离婚!
韩笑甚至不知道这两人是从什么时候的,她以为艾小艾只是她生命中无关紧要的一个过客,却没想到这个过客能将她的人生撕扯成血淋淋的两半。
恨吗?一开始恨过,后来渐渐麻木了。韩笑不想背负仇恨活着,她想重新开始,但是母亲总是时刻提醒她,这一切都是她一手造成的。多少次午夜梦回,她总会从母亲歇斯底里的梦境里惊醒,而后陷入深深的自责中,哪怕犯错的不是她,她却要背负所有的罪责。
韩笑拭去额头上的冷汗,又是噩梦!夜静的可怕,窗外的树影在月光的照射下,在雪白的墙上投射出斑驳的树影,树影随风晃动,如鬼如魅。韩笑眼角余光瞥到床边人影,她吓得坐起身。林玉芬手持菜刀,站在床边死死盯着韩笑,也不知站了多久。韩笑觉得毛骨悚然,声音里带着哭腔:“妈,你干嘛呢?”
林玉芬诡异一笑,晃了晃手里的菜刀,而后转身出了门。不一会厨房传来剁砧板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瘆人。
韩笑起身反锁房门,捂着耳朵顺着墙壁瘫软在地,她想哭,却不敢发出任何声响,抱着膝盖,默默流泪到天明。
很多人都说林玉芬疯了,让韩笑不要再回家。韩笑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在韩铭刚离开家的那段时间,林玉芬疯了似的全世界找他,她在电话里惯用的就是死亡威胁,“你不回来我就死给你看!”像极了电视剧里的狗血剧情。韩铭会打电话到学校通知韩笑回去看看,自己从不露面,后来受不了骚扰换了手机号,自此与母女二人断得干干净净。
韩笑记得有一次自己从学校匆匆赶到家里,一开门就看到淡红色的血水从浴室流到了客厅,血腥味扑面而来。她冲进浴室,看到自己的母亲躺在浴缸里,割了腕的那只手搭在浴缸边上,浸染着溢出的水,流得到处都是。
林玉芬转过头来看着她,因失血而显苍白的脸带着慈爱的笑意对韩笑温柔说道;“你爸让你回来的?他人呢?”而后举起因浸泡太久而皱起的伤口说道,“你看,我受伤了,流血了,以前你爸总是会心疼的给我包扎的,他人呢?”
韩笑看着林玉芬充满期盼的双眼决绝的说道;“他不会再回来了!”
林玉芬听了表情变得很痛苦,而后狰狞起来,“既然这样,那你就看着我死吧!”藏在水下的另一只手里紧紧攥着一把水果刀,她扬起刀,往胳膊上一下又一下地划着,嘴里恨恨地诅咒道:“都是你的错,你们都不得好死,都不得好死……”
腥红的血水四下飞溅,落到水里,一丝一缕地晕染开来。韩笑大叫着扑了上去,铺天盖地的红让她想起了曼珠沙华-黄泉之花。其实这样解脱了也好!韩笑倒下之前这样想着。
后来她们母女二人被邻居送去了医院,从那以后,两人就以这样奇怪的模式相处着,韩笑每周会回去住一晚,在提心吊胆和自责歉疚中度过了一年又一年。也许有一天,林玉芬会突然醒悟过来,她也终将得到解脱。
第二天早上,韩笑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昨晚随手放在客厅桌子上的钥匙却不见了,那根她视若珍宝的红线早已断成了几截静静地躺在地板上。
韩笑踌躇着来到母亲卧室门前,犹豫着要不要敲门,最终放弃了,转身出了家门。碰巧遇到对门的李阿姨买菜刚回来,打了个招呼。
“笑笑什么时候回来的?”
“李阿姨,我昨晚回来的,现在要回去了,我妈就劳烦您平时多照应了!”
“这个你就放心吧,这么多年的邻居了!笑笑,你也别怪你妈,她也不容易!”
韩笑与李阿姨话别之后下了楼,天气晴好阳光明媚,很久没人这么亲呢地叫自己笑笑了,她想起很久之前问过父亲,为什么给她取名“笑”字。她记得父亲答道,希望她这辈子都能开开心心,永远含笑。
这世上没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那些被阴影笼罩的街角,总有被阳光眷顾的时刻,也许就在下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