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
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杜甫《佳人》节选
念枉求美眷,良缘安在
若不是风吹云鬓温凉,哪知道又是一季早春未央,峨眉懒画迟梳妆,华衣锦裳不及那风里一缕茶花香。在千里之南,大理有情郎,那是我心之所向,魂牵梦绕的永生之殇。
谷中一日如同千年,泪水沾湿了弯弯月光,何曾想,倔强泼辣如我,也会哭断肝肠。若不是那天意玩弄,将段郎变成我同父异母的亲哥哥,我怎会隐没在这幽幽深谷,日夜以孤寂为药引,和相思入肠疗伤。
若时光回转,我宁愿从未下过此山,只在这谷中陪伴着娘亲一生一世,可宿命冥冥,天已注定,谁又能逃漏命运的股掌。
那时日,流年浅浅,韶华清闲,却叫一封信笺将这平和淡然扰乱,师父便带了我,为寻那仇家直赴江南。
那便是遇见他之初,在万劫谷的孤庄,在无量山的高崖,在与仇家蓄势厮杀之时,于我命在旦夕之间,素未谋面的他,全然不会武功的他,凭着一腔正义侠肠的他,竟为了我,折马回返,不畏不惧,将自身性命置之度外,次次挡在我身前。
我问他:“你到底是生来心好呢,还是个傻瓜?”他笑道:“只怕各有一半吧。”
多年以后,我还记得那一刻春风拂过古道,扬起漫天的飞絮,路旁的野花红的鲜艳,映在那淙淙的溪水里散发着迷人的芬芳,他白衣如云,回眸含笑,眉间一线明郎,嘴角一弯和暖。
我的心扉悄悄浮起一层纱,从未有过的情愫轻轻摇漾,我害怕的紧,却又欢喜的很,真想永世如这般沉醉在他那怜惜的眼眸里,山高水长,莫失莫忘。
师父曾令我发过毒誓:倘若有人见过我的脸,我若不杀他,便须嫁他;那人要是不肯娶我为妻,或娶后又将我遗弃,那么我务须亲手杀了这负心薄幸之人;我如不遵此言,师父一经得知,便立即自刎。
我有心令他成为第一个瞧见我容貌的男子,我舍不得杀他,就只好嫁他,他是王孙公子也好,是贩夫走卒也罢,我心既已与他相系,便是要一生一世与他相偎相依。
然而,世事难料,天机深藏,纵使我和他金玉良缘,如花美眷,到头来却是一席美梦化作过眼云烟。
大理国都,镇南王府,遍地都是名贵的山茶花,一簇簇,一丛丛,丰盈婀娜,艳如流霞,将这雕金镶银的宫廷映衬的更加灼人眼目。
美酒如蜜,笑语温存,谁又曾想,一曲未断,一舞搁浅,转眼已星云陡变,养教我十八年的师父竟是我的亲娘,镇南王竟是我的爹爹,而他,我的段郎,竟变成我的亲哥哥!
酒杯划破指尖,倥偬落下,散了一地的晶莹,那参杂着明亮的一抹红色如同这宫里茂盛的曼陀罗花,妖冶的攀爬生长。
看不清他的眼眸,我只知道我的心在一点一点的撕裂,蚀骨的痛楚如同毒药一般极速蔓延,泪水扑簌簌的滚落,心底好似冰敷过的透凉,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可娘的一声叹息,将我所有的希冀粉碎,恐惧和绝望笼起一张大网,将我紧紧裹在其中,那感觉好像日头再不会升起,好像落入无底的深渊,好像似醒非醒却又挣不开的梦魇。
我曾经想,倘若这世间有谁敢阻挠我和他的婚事,我便一箭射杀了他,可现下拦在这中间的却是冥冥中的天意,凭我多高的武功,多大的权势,却都是不可挽回。
万念俱灰,我一路疾奔,在茫茫黑夜里,不管不顾的奔逃,我不要什么爹爹哥哥,也不稀罕那什么劳什子公主,我只要段郎,那白衣胜雪温柔多情的段郎,谁能把他还给我?
江水涛涛,半边青山覆在朝霞的光晕里,仿佛踱上一层金色,晃的我睁不开眼睛,思绪如潮水般在脑海中涨涨落落,就算这样活着,又有什么念想,倒不如纵身一跃,便从此了无牵挂,可我又怎么舍得,我还想瞧瞧他俊美无暇的脸颊,听他夸赞我的名字和美貌,虽然,虽然,他再不能做我的情郎。
娘最是心痛,她终是觉得害苦了我,可是娘又何曾不苦,苦等爹爹十八年,他终究还是放不下那黄天贵胄的荣耀,我们这一对苦命的母女,到底还是要回到那幽幽深谷里黯然疗伤。
我的段郎,他亦如我一般凄苦,高高的宫墙阻隔在我和他之间,正如那割不断的血脉,将我们生生疏离,他在墙里头,心痛哽咽,徐徐挽留,他求我别走,可是,不走又有什么用呢?他终归是我哥哥呀,那和段郎如何能一样。
夜雨敲窗,一盏青灯将我的思量摇曳的恍惚破碎,消融在这深谷,飘散到那远方。娘说没有用的,我又怎能不知晓,他是我哥哥呀,我怎能再心心念念的盼他想他,倒不如忘了他,忘了段郎,从此再不相见,再无思念。
可口中说说容易,便要有片刻不想,又哪能做到,人生多无常,唯相思不可忘,已陷进的情网,扎根深种,愈缠愈紧,怎会因“不能”两个字就能轻易放下?
相思长,长过了漫漫时光,我终究忍不住思念,管不了那许多血缘牵绊,千里迢迢赶赴灵州,只因能在那里和他相见,就算不能成为夫妻,就是瞧瞧他,也好过山水相隔空妄想。
他见了我,已不似往日的亲昵温存,一声妹子便将千丝万缕切断,我心口一酸,种种相思情无奈苦涌上心头,泪水再也无法抑止,可又有什么法子,他千真万确是我哥哥呀。
可看到他潇洒如初,言笑眉开,心底又是无尽的满足甜蜜,能这样真切的在他身旁,不正是我日夜所想;这是一条不归路,将把我引向那无止境的黑夜苍茫,我明明知道却任由它信马由缰。
有诗行待续,有情人在等郎,那熟悉的一历历一幕幕,能否让时光回头,温情重漾。最毒是相思,最恨是负心,王夫人巧布的修罗场,将繁华杀尽,锦绣尽葬。
忽忽又是一瞬,爹娘俱亡,我的哥哥竟复变成段郎,我终于又可以嫁他,可不曾想,他却再也不会为我描眉理妆作嫁衣裳。
院里的茶花还未绽放就已零落,我默默站在远方,笑靥还在脸上,悲伤已结绕心上,那姑苏来的王姑娘生的真美,段郎望向她的目光真挚虔诚的如同信徒,我突然记不起,他曾经是否也这样注视过我的面庞。
那初遇时光,两人一马,出生入死,看花开看云霞,黑纱为他除,誓言兀相忘,哪知道一朝物是人非,人未走,茶已凉。
我的眼神已不复曾经的天真明艳,那汪潭水里,藏着我穿过的山丘河川,寻过的云起花谢,大喜大悲,大起大落,虽然短暂,却仿佛已将人生走遍,从前不认命,如今却学会将心事深藏。
欲语还休,一句挽留终未说出口,我不是不想,将他重新夺回身旁,可心若不再,空留躯壳也只是更增悲怆。
我只得离开,带着入骨之痛,失魂落魄的回到我长大的地方,像我娘等我爹爹那样,一个人看遍青山,看遍悲凉。可我还是会幻想,或许有一天,他突然出现,一如初见,不是叫我妹子,而是温柔深情的叫着婉儿,婉儿,或是亲亲热热的叫一声木姑娘。
于是我便日日等在幽谷外的长道路口,从柳絮纷扬看到雪落满山,又从南雁北飞守到蛙鸣莺泣,我终究没有等到他那潇洒清朗的白衫衣影,我到底要和我娘一样,漫漫路长,暮暮朝朝,只在这里孤独疗着心伤,思念我那负心薄幸的情郎。
遇上他是一场迤逦风花的梦,我宁愿永世在这梦里沉睡不愿醒,遇上他又是一席纠缠错乱的劫,我将永生背负这入骨相思的痛,每每午夜梦回,他的笑,他的悲,总是轮番闪绕,我便也一阵欢喜一阵忧愁。
段郎,段郎,这是世间最动人的呢喃,也是这世间最剜心的利刃,可我哪管他是蜜糖还是毒药,总是叫上一千次一万次,却还是不够。
段郎,段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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