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为出门聚会而发愁,精致的妆容,靓丽的发型,然而却缺点什么,最后她找到了门边一双细高跟,穿上它,轻盈舞动,房间变成花海,她开始幻想成为人群中最瞩目那颗明星。画面再次回到“热点报道”,招聘会现场,人头攒动,横幅漫天,穿着不合身正装的某高校毕业生正在进行现场面试,他面对镜头动情讲述,这是他本月第10次面试。
沈浪扒了两口冷饭,觉得难以下咽,放下筷子,拿起遥控器,迅速换到电影台,里面正在放周星驰的《喜剧之王》,尹天仇的鼻涕让沈浪一阵反胃,赶紧换到了科教台,雄孔雀正精心整理羽毛,准备向雌孔雀开屏求欢。沈浪重新拿起了筷子,专心看起了动物世界。
沈浪如今宁愿看一整天动物交配,也不愿听一分钟人说话。自从上次舅舅来家里之后,沈浪就一直陷入这种低气压里。眼见着沈浪工作没起色,舅舅便向沈妈出主意,介绍沈浪先去当地一家报社实习,如果表现得好再找找关系留下来,好歹是个国企,福利待遇不错,每天跑一些政要通稿,体面而且不累,说得沈妈很是心动。
沈浪对报社再熟悉不过了,大一暑假去实习过,每天就干些端茶递水的工作,到了第十天,跟老记者去跑一个活动,递了几张名片,拿两百块车马费,回报社发了一篇通稿。沈浪怎么也不明白,这样的工作,识字的都能干,为什么偏要找中文系的实习生。沈浪到现在还记得那老记者说过一句话,“孩子,想赚钱别写字儿,更别来报社。”那人捋胡须的样子活像一条鲶鱼。
要不是沈浪高考作文满分,班主任老师激动万分对沈妈说,这孩子以后在文学界一定有造诣,沈妈绝不会同意他最终学了中文。现在,沈妈还经常提起那班主任,说他误人子弟。更让沈妈不悦的是,沈浪进大学后,居然迷上了哲学,整天沉迷于形而上不可自拔。沈妈在家时不时就会敲敲沈浪房门,确保她的宝贝儿子还没飞升。
当然,沈浪也思考过怎样的工作有价值,但是沈浪越思考就越否定工作有价值。人们为自己制造了一个消费社会,再用浪漫的手法去创造虚假的价值感。看看周围这些无孔不入的广告宣传吧,人类简直时刻都在为自己制造的谎言买单,并且有相当数量的工作就是为人类制造谎言,这难道不可耻吗?我们的生活已经支离破碎,被妄想症控制着。我们塑造虚伪的理想,然后哄骗自己为此祭出毕生操劳,真实的需求被拟态的需求掩盖,真实的自我被拟态的自我替换。我们是生活的叛徒,是精神的伪君子。
沈浪不想过早背叛生活,也不愿成为漂亮的废物,既然没法公开违抗这强大的普世意志,那么至少能拖延一下。现在已经十月底,找工作的事情先软磨硬泡耗到十一月再说,实在不行就先去上个几天班,然后再找点借口辞掉,反正还有三个多月就过年了,一切拖到过年就算成功,自在一天赚一天。
沈浪调整了出门的时间,沈妈上班,沈浪在家待着,沈妈回来,沈浪就溜出去,逃避虽然不光彩但是很奏效。但是浩浩这周开始不练钢琴,改拉小提琴,一般都选择晚上进行,沈浪归家刚好撞上。没有沈妈的唠叨,还有琴声折磨,若是双管齐下,效果更甚。浩浩反复练音阶的时候,沈浪终于知道了“摧枯拉朽”是何意义。逃避带来的副作用,让沈浪思维打结,神经衰弱,甚至幻听。
沈浪忍不住按了隔壁的门铃。
“沈浪哥哥。”穿着睡衣,挂着被程序设定好的微笑,浩浩用八颗牙问好。
“浩浩,这么晚还在练琴啊。”沈浪装出一副长辈的语气,很别扭。
“是啊。”浩浩依然一脸微笑,“哦,哥哥你等我一下。”好像想起什么似的,他飞快跑回房间,回来后手里拿着什么,二话不说交到沈浪手里。
沈浪有点错愕,一看手里,更是惊讶,居然是一副耳塞。
“哥哥,你戴这个就不吵了,送你,我还有很多呢。”浩浩那双葡萄般的大眼睛,盯着沈浪。
“哦,哦。那,你继续练琴吧。”沈浪没想到一眼被看穿,心里直发毛,窘得赶紧逃回屋。一刻钟后,琴声停止。
沈浪还戴着耳塞,翻了几页书便坐在床边发呆,沈爸在客厅独自下棋。沈妈不在家,沈浪父子保持默契,谁也不坏了这气氛。
突然,手机短信打破了沉默。
“沈胖儿,南泉路非凡台球厅,赶紧来!”
只有号码,没有名字,不过一看就知道是林青。自从沈浪答应帮林青之后,两人在网吧,茶楼,大排档见过几次,都在沈浪家附近,恰好是林青的工作活动范围,这次应该也不例外。相比之下,这次定的地方有点远,看来林青“事业”版图又扩大了,写作竟然没耽误他“上班”。沈浪不由得佩服林青,真是生活“工作”两不误,行业楷模。
沈浪愣了一下,“扑哧”笑出声。没想到自己竟然完全接受了“林青词汇”,甚至活学活用起来。这些词原本正经得乏味,可到了林青那里就变得荒诞有趣起来,明明是胡说八道,唬人却有奇效,而且语者和听者的格局瞬间就被放大,颇涨气势。想起林青曾经说起帮派内斗的事情,那会儿声音大了点,有人好奇就凑过来听。这下林青来了精神,专业词汇层出不穷,把黑吃黑硬生生说成了商界风云。那人好奇问林青干什么的,他特别自信回答,“咨询公司。”还说这是现在最有潜力的行业,私人理财顾问兼财物安保。说得那人一脸憧憬,直到墙上的挂钟铛铛响起,胡小宇踩点进门,大喊一声,“老大,保护费齐了!”
论胡诌,林青天赋异禀,能把放高利贷跟美国次贷危机扯上关系。沈浪问起林青为什么知道这些,他拿出手机,“诺,新闻里讲的。这(每日头条)上面不是说了吗,拥有它,就拥有世界。我们收收高利贷,放放高利贷,也属于经济领域对不,了解世界经济走向很有必要,老子这叫专业学习!”
沈浪现在对林青的邀约不怎么犹豫,谁会拒绝有趣的事情呢?出门前,沈浪跟沈爸说有朋友约宵夜,沈爸连头都没抬,继续自顾自下棋,只交代了一句,“少吃点。”
穿过三个街区,从城南到城东,出租车开进烟雾缭绕的小巷,夜宵摊夹道欢迎。黄色路灯下,几辆自行车横七扭八挤在一起,路面有水洼,泥点溅到了旁边的灯箱,指向几个猩红的大字,“成人用品”。灯箱一侧,一名女子百无聊赖打着哈欠,侧坐在矮凳上,露出短裙下壮实的大腿,注视着来往的人潮。隔壁烧烤摊的香味袭来,这双腿满意地随着脚尖踩地的节拍抖动。沈浪看着闻着想着,馋虫闹肚,思绪飞扬,烧烤和大腿同时占据大脑,留下身体在原地罚站。突然,这双腿站起来了,缓缓走来。“糟糕,来了来了,我得赶紧走,等等......”匀称的腰线,坚挺的胸部,细长的脖颈......沈浪顾不上尴尬,一心想看清楚大腿主人长什么样。
“哇,真漂亮!”内心的欢呼脱口而出。
沈浪忽然发觉有人在扯自己的袖子,转过头,衣衫褴褛的胖乞丐拄着拐杖,拿着缺了口的碗,正看着自己。沈浪一心想着大腿主人,赶紧从口袋里摸出两张钱,给那乞丐。回过神,大腿主人已经不见了。
失落感堵在胸口,身体被肉香包裹,沈浪心里空荡荡的,胃也空荡荡的。他走向烧烤摊,准备买点吃的解馋,一掏口袋,找出两块钱,再掏,没了?明明兜里还有20块钱,怎么不见了?
“要饭的!”沈浪终于缓过神来,光顾着看腿,把20错当零钱都给了那乞丐。这下,连回家的车钱都不够了。沈浪只好继续晃着这空荡荡的身体,还是赶快去赴约吧。沈浪放眼望去,街道两旁有好几家台球厅,非凡台球厅在马路对面靠近路口的地方。避开来往的小车,沈浪三步并两步往目的地走。短短几步路间,沈浪还是忍不住回想刚才那双腿,那张脸,尽管匆匆一瞥,但沈浪确定她比见过的女生都美,除了一个人。不对,她们毕竟不一样,论五官来说,大腿美女还是赢的。懊恼,遗憾,自责轮番上阵,沈浪耳朵热得厉害,心跳个不停。
林青瞄准那个黑八,左手虎口微微作调整,右手来回起势,轻推出杆,母球拐了个弧线,轻擦目标球右侧,黑八落袋。沈浪来的时候,林青刚好赢到第五局,按照之前的赌注,林青进账一顿夜宵外加打球全免。胡小宇在一旁夸张地吹口哨,狗腿地狂鼓掌,林青丢来一个无比嫌弃的眼神,胡小宇立马消音。沈浪在一旁等完半场球赛,早已灵魂出窍,林青走到眼前都没反应。
“喂!胖子!发什么呆?”
“啊?”
“我说你想什么呢?你来得正是时候!待会儿有好吃的”
“哦。”
“嗯?我说,有,吃,的!”林青朝沈浪大声强调。
“我听到了,”沈浪故作镇定,问道,“这么晚找我,你改好了?”
“还没呢?写着写着觉得有点问题,得亲自问你啊。”林青放下球杆,从一旁的椅子上拿来几张稿纸,递给沈浪,“你看,就这个,你上次说我用词像土匪,我当时觉着你有道理,但是后来一想,还是我那种说法更好。”
“......”
林青看沈浪迟迟不接稿纸,跟个木头人似的,忍不住戳了他肚子,“嘿!跟你说话呢!”
沈浪这下才清醒过来,“你说什么更好?我刚没听清。”
林青一脸疑惑,就在这时,胡小宇拎来一袋油渍渍的烧烤,还冒着热气,“老大,老板速度还挺快,奖品到了!”
“胖子,赶紧来吃点东西,我看你是不是不舒服?还是,饿了?”林青打开袋子,拿起一根牛肉串故意在沈浪面前晃来晃去。”
“呃,谢谢,”沈浪接过肉串,咬了一口,终于有点现实感,“讲真的,我还真有点饿了。”想起自己那给错的20块就更饿了。
“这是你哥哥我今天的战利品,以后你来这儿报我名字,打球免费!老板是我老熟人了,夜宵也管够。是不是啊?蓝老板?”
“是,林老板,我这儿反正靠你罩,你说的都行。”
沈浪这才发现身后站着一人,循声回头,居然是刚才的大腿主人!在灯光下,那张脸更清晰立体了,依然很美。
“姐!真是太太太太太谢谢你啦!”胡小宇连忙凑上去拍马屁。
“你就谢谢你老大的球技吧!多学着点儿!我先出去一会儿,少在这里抽烟啊,我可不准你们把我场子搞得乌烟瘴气的。”老板利落地撂下这些话就走了。
“刚才那女的是谁啊?”沈浪马上问林青。
“这儿的老板,怎么?”
“我是说,她叫什么名字?”
“看上了?”林青邪恶地笑着。
“怎么可能!就刚刚在烧烤摊那儿见过来着。”沈浪有点不好意思,但又觉得否认过快有点露馅儿,“不过,真的很漂亮啊,你不觉得吗?”
“还可以吧,他们都喊她蓝岚姐,不过你千万别招惹她,很难缠,吃不消的。”
“你知道她很多事吗?”
“反正我就提醒你来着,不过你俩不会有什么交集,也没啥可担心的。”林青这话说得挺像真的,沈浪估计是什么老大的女人,黑帮嘛,经常有这种设定。一想到林青既然跟她认识,那么自己以后便有的是机会再见她。刚才那一阵郁闷瞬间就烟消云散,现在沈浪精神头儿回来了。
“你之前是不是跟我说写作的事儿来着?”
“终于想起来了?我是说,我不想改我文章里的词儿,刚好是我特有的风格,不是吗?”
“别的用词我倒是没什么意见,但是老用‘男人’如何如何,‘女人’如何如何这种句子,读着不太舒服,怎么说呢,不够文学。”
“那你告诉我,文学地说男人女人是啥词?”
林青这下问倒沈浪了。
“你看看这句吧,‘女人收起幼稚的小手,流下鳄鱼的眼泪’你不觉得读起来很别扭吗?‘鳄鱼的眼泪’这种形容也很奇怪吧。”沈浪拿过稿纸,指出划线的这句。
“哪里奇怪?女人手的确小啊,当然幼稚,而且没事就爱哭,都是骗男人的,不就是鳄鱼的眼泪吗?”
“可这种说法很不优美,太直白,而且,”沈浪努力寻找合适的字眼,瞟到桌上那碟花生米,“而且油腻腻的。”
“啥叫油腻?”林青皱起眉,凝神问道。
沈浪一想,林青总归是野路子的,跟他讲文学审美太牵强,跟他将语言内涵外延也太困难,加上林青平常交往的大都是三教九流的人,染上不好的用词习惯也难免。
“你不是说过你看泰戈尔吗?你觉得他的语言用的怎样?”沈浪打算用迂回战术。
“嗯,还可以。不过我看得都是翻译过来的,鬼知道原文长啥样。”
“这倒也是,你总看过我们古诗词的原文吧,唐诗宋词什么的,语言也是很优美,对不对?”
“是啊,你想说啥。”
“你难道不想写出那样的文字吗?”
“想啊!不过,我觉得这事儿不是这么看的。泰戈尔他说的话是他那个国家那个时代的大白话,李白啥的也是他那个年代的大白话,我说的就是咱们这时候的大白话,审美这东西本来就会变,说不定过个百八十年,我这也是另一种优美呢。”林青说得沈浪目瞪口呆,无力回嘴,迂回战术失败。
“好吧,不过你看这里,什么‘女人的脑子里装得都是豆瓣酱,只会炒菜和吵架。’你这话不仅粗俗,而且说得太绝对了吧。”
“哈哈,你这冤枉我了,我可是借鉴《红楼梦》的写法,贾宝玉不是说过吗?结了婚的女人就是死鱼眼。”
“可他还说未婚少女似珍珠呢!”沈浪终于找到林青说话的漏洞。
“我反正没见过珍珠,尽是死鱼眼了。”林青打趣地说,“写作不是反应作者的生活体验吗?我只能写我见过的,别的我也编不出啊,没有体验就没有创作。”
“我还真是好奇你究竟经历了什么样的死鱼眼,让你有这么大的心理阴影。”沈浪说服不了林青,决定放弃。
“这个,一时半会儿说不完。反正女人很烦,什么都不懂,还总喜欢跟你讲道理。我最讨厌她们那副可怜人的样子,好像自己多了不起似的。”林青说这话的时候像极了闹脾气的小学生。
“行,那就按你说的写吧。不过,你这如果不是虚构,那就是有原型咯,以前的女朋友吗?”沈浪试探性地八卦一下。
“算是吧。”
林青的脸上竟露出一丝惆怅来,不过这才有点22岁年轻人的样子。林青突然收起了惆怅,换上了一副厌恶的表情。
“赶紧走!”林青抓起沈浪,立刻起身往侧门走去。沈浪不知道发什么,来不及放下鸡腿,快速跟上林青。
两人蹿出巷子,转眼就到了另一条街。
“胖子,我得走了,你自己打车回去吧。”
“等!等一下!”沈浪身上没钱,手上还拿着半截鸡腿,“我,没钱。”林青掏出一百块钱,塞进沈浪兜儿里,顺便说,“你家住哪儿?我下次去你家附近找你,今天真对不住了。”
“你,被仇家追杀了?”
“你想什么呢,才不是,只是有点儿麻烦。”林青佝偻着背,掏出火机,点了根烟,突然觉得少了点什么,“妈的!胡小宇落那儿了!”
“我还得回去一趟,你就别跟我去了,要是把你扯进去就不好了。”林青挥挥手,马上往回走。
沈浪愣在原地,手里那半截鸡腿已经冷得发硬,他找了个垃圾桶给扔了,在一旁的树皮上揩掉手指的油。对沈浪而言,有两件事不能容忍,吃东西吃到一半,听故事听到一半,今天都赶上了。既然不是什么危险的事情,沈浪决定跟过去看看。
凭借着天生的方向感,沈浪没走弯路就拐回了那条巷子,这回没从正门走,就在侧门不远地方待着。透过半掩着的门,看到林青正和一女的说话,蓝岚姐也在!沈浪不由得一阵兴奋,再靠近点,那天被林青追债的男的也在!
突然,门口一黑,一双溜儿圆的眼睛正盯着自己。
“浪哥?浪哥!你怎么在门口不进来啊!”胡小宇回头直喊,“老大,浪哥在呢!”
侧门全开,五双眼睛齐刷刷扫过来,沈浪忍不住打了个嗝,一股蒜味儿涌上喉头。林青受到了惊吓,眼睛瞪大,好半天挤出一句话,“你怎么没走?”沈浪努力模仿浩浩一家的淡定,想挤出八颗牙的微笑,害怕牙齿缝里有葱,只能露出四颗牙。
“林青,要不是蓝岚姐告诉我你在这儿,我还不知道要找你到什么时候,你怎么老躲着我啊,我一心为你好,你怎么那么冷血,一点都不念旧啊?”一阵尖利的女声从欠债男旁边传来,欠债男举起缠着绷带的手想插话,女生又一阵连珠炮,“反正今天你别想跑,我的事儿跟你待会儿再说,我大舅这笔帐你得好好算算,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别再干那缺德事情了,我大舅好歹也是以前炮哥手底下的人,你怎么能下这个手呀,你今天必须给我大舅一个说法,怎么办吧!”
林青掏了掏耳朵,“我都说了,我又不知道他是你大舅,况且也就断他一根小拇指,算轻的了。”林青的语气像说路上一条受伤的流浪狗,稀疏平常的事情,不值得大惊小怪。沈浪溜边儿到胡小宇身旁,小声问,“这是什么情况?”
“咱上次捉的那男的是她大舅,现在过来找麻烦了。”
“这女的什么来头?”
“嘿,老大前女友。”胡小宇一脸坏笑。
“林青!你这算什么话?现在你已经知道他是我大舅,你难道还不清楚状况吗?我表哥要是知道这件事,你觉得他会让你好过吗?”
林青整了整刘海,“你表哥来了正好,你大舅的钱,他来还吧!”
“你他妈的说什么混帐话!”绷带男大吼,接下来的举动让沈浪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把绷带拆了,露出血糊糊的手指,声音歇斯底里,“老子,老子的事儿自己了,以前炮哥在的时候,拖个几天帐根本不算个鸟事儿,炮哥走了,没想到下面做事的人这么没礼数,你,你既然是慧慧相好的,我这事儿你必须给我个交代!”愤怒的手指激动地在颤抖,充满了一个五十岁男人无力的歇斯底里。
“大叔,你这手指不是接的挺好的嘛!”林青站起来,靠近这手指欣赏了一番,“过几天能拆线了吧?一根断了还能长好的手指能抵一个月债期,这你可得谢谢我。”林青露出小孩子的神情,仿佛这是什么新玩具。
“我老大心善,还特意嘱咐我说别把断指扔了。”胡小宇冷不丁补了一句,那男的脸胀得通红,头上几撮毛几乎要炸开。
沈浪眼看着欠债男快要失控,赶紧瞟了身边有什么可以防身的家伙,左顾右盼时发现有个人正看着自己,这回要失控的是沈浪,蓝岚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旁边,身上的香水味扑面而来。
“跟我出去一下,有事。”
沈浪有些恍惚,香水味从眼前飘过,散去门边,正呼唤自己跟过去。脚步像被牵引绳拉着,不自觉就移到了侧门外。蓝岚姐身上的味道几乎麻痹了嗅觉,只觉得心神荡漾,身体轻飘飘地随时要起飞。
“我很好看吗?”她那双深邃如西方人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仿佛下一秒就要扑过来似的,她的笑却跟那眼神不同,没有任何调戏的意味,温暖得像冬天的怀炉。
“嗯。”沈浪害羞地像只地鼠,手指搓来搓去。
“在烧烤摊的时候你就喜欢我了吧?”
沈浪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阿兰·德波顿的《爱情笔记》里说,人们总是先有爱的需要,然后再去爱一个特定的人。也就是说,爱人更像是随机出现在某个特定的时间里。沈浪现在感觉到某种命中注定的意味,说不定正是这无聊生活的恩赐。
“哈哈哈,不回答就是默认了?”
沈浪只看到她整了一下脸颊一侧的碎发,嘴巴一张一合,根本没想到她会再次像读心似的说出那句话,“那你做我男朋友吧!”她靠的更近了,甚至能感觉到她呼吸时胸部的起伏,沈浪害怕她听到自己内心小鸟般的欢呼,这多像一场梦。沈浪被那浓烈的香水熏得有些缺氧,他下意识退了一步,抓住短暂的新鲜空气,在大脑里迅速斗争了一番。
“不。”唾手可得的幸福总让人感到危险。
“好吧,那就算了。”蓝岚姐简单表示了失望,从上衣口袋拿出一包口香糖,丢给对面这个满脸通红的男生,“你叫沈浪,是林青的朋友吗?”
沈浪还在懊恼自己怎么会说“不”,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说什么,他仍然慌乱,而且还疑惑,现在这状况好像有点奇怪。听到自己的名字从蓝岚姐嘴巴里说出来,感觉更奇怪。
“初中同学。”
“孔慧慧,里头儿那女孩儿是林青女朋友,在一起有个三四年吧,还是我介绍的。”蓝岚姐好像没听到沈浪,自顾自地说起话,“也就是龙哥出事那时候介绍的,俩人分分合合到现在,起初我还想,那孩子找个照顾自己的人就能慢慢好起来,哪知道最后还是成现在这样。那孩子心里老是牵挂着什么,其实早该做点别的,拖到如今。他把几个兄弟都劝走了,就留自个儿,我也看不明白。龙哥以前说那孩子终归要走的,我还一直不信呢,谁知道呢,他们那些人一时真一时假的。”
蓝岚姐有一搭没一搭说了一通,也不管别人听不听得明白,突然问,“你们俩关系怎么样?”
那孩子?沈浪还在纠结蓝岚对林青的称呼,被问到关系,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朋友吗?但是更多像一种互惠互利的关系。
“最近才开始联系,他找我帮忙。”这样说应该算准确。
“那孩子居然还会找人帮忙?我倒是头一次听说。找你帮什么?”
“就有一些事情。”写东西这件事应该是林青的私事,随意跟别人说感觉不太好,沈浪有些含糊其辞,况且说出去别人多半也会觉得扯淡吧。
“刚刚在屋里头儿,我看你挺不自在的,我喊你出来,也算帮了你,对吗?”
“好像,是。”沈浪反应过来,自己的确像是被“解救”了,该说谢谢吗?
“那你也帮我个忙吧。”蓝岚姐又从兜儿里拿出一样东西,像个信封,沈浪感叹这姐姐口袋真大,能装这么多东西。
“这个你拿着。”
“这是?”信封很瘪,对折了都不显厚,不知道该不该打开。
“在你觉得合适的时候交给林青。”
给林青的东西为什么要给自己?什么是合适的时候?沈浪摸摸信封,满脸疑问。
“你打开看看,里面这东西也算是我受别人嘱咐给他的,这孩子最近行踪不定,我当面给他他也不会要,他信任的人没几个,这忙也只有你能帮了,你会帮的哦?”蓝岚姐殷切的眼神容不得沈浪拒绝。
是张银行卡。
“为什么是我?”
“怎么?为难?如果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你。”蓝岚姐说得很轻松,这跟之前那口吻一样,沈浪不想拒绝第二次,稀里糊涂就答应了,“我帮。”
“好孩子!这里边的钱够他做点小生意了,只记住一点,只能是你交给林青。”沈浪像个听话的学生,遇到不懂的就要提问,“那什么是合适的时候?我现在给他呢?”
“如果他接受,那就是合适的时候。”
“也就是,一直到他愿意拿,才算我交给他了是吗?”
“正确。”学生的回答得到了老师的肯定。
这么一来,这个忙究竟要帮到什么时候,主动权好像并不在自己。因为原本没打算跟林青长期来往,沈浪突然有点后悔答应帮这个忙,这可违背了自己一向不关心别人事情的原则。但是既然已经鬼使神差答应了,而且对面又是蓝岚姐。
“看来你还需要时间想想,反正我不喜欢为难别人,你要是觉得有难处......”
“我答应你,不用再考虑。”一听到蓝岚姐这话,沈浪当机立断,不想让她觉得自己唯唯诺诺的,那就只能先这样了。
屋里传来一阵吵闹,好像还有哭声,看来气氛并不和谐。
“我进去看看,你就别进去了,我会跟林青说你在这儿等他。”蓝岚姐的善解人意让沈浪心里有一股暖意,哪怕站在这儿被冷风吹成冻肉也值。
狭小的过道只能贴着过身,沈浪再一次闻到那香水味,好像跟最开始的味道有所区别,也不知道是自己鼻子已经失灵还是心理作用,那味道已经淡了许多,没有了攻击性,让人忍不住想多嗅几秒。看着蓝岚姐走进屋里,她顺手把门关上,留下沈浪独自在这昏暗的地方胡思乱想,沈浪打开那口香糖塞进嘴巴里,感受到一阵薄荷冲向大脑,就像有一股冰凉的泉水涌进来,突然想起小时候去某个地方漂流的场景。穿着救生衣,紧紧抓着安全绳,经过落差大的水浪时,整个身体都被甩到空中,双手就像抓泥鳅一样,人们尖叫欢呼,似乎只有沈浪感受到死亡逼近的恐惧。沈浪的求救听起来更像是起哄,当恐惧变成事实的时候,沈浪已经像倒栽葱一样插进水中,救生衣的浮力作用下,沈浪感觉头重脚轻。被人救出之后很多年里,沈浪拒绝任何与水有关的游戏项目,宁可当一辈子旱鸭子被人嘲笑,也不愿意再重复那体验。沈浪从那之后,清楚地知道了自己的命门,是失控感。沈浪一直在寻找自己的边界,各方面的,以确保自己处在可掌控的状况内。而现在,好像有人点了把火,正在把那些可控的小零件慢慢烧毁。
此时门那边的情况也在沈浪的边界之外,孔慧慧和她大舅继续连番上阵,眼泪和唾沫齐飞,话不成话地终于表达清几点意思,要林青负责欠债男医药费,欠的钱还按照炮哥在的时候的规矩,债期加两个月,利息不变。孔慧慧则趁势给林青施压,要跟她把话说清楚,具体是什么,沈浪隔着门没听明白。
安静了?好长时间没有声音传来,沈浪嘴里的口香糖嚼得快没味道,连空气都开始干得发白。“咔啦”门开了,林青钻出脑袋,把门合上,一副疲惫的表情,看到沈浪坐在门边小板凳上,双手缩在膝盖间,立马笑出满脸褶子。
“你在这里当小学生呐?”
“解决了吗?”
“老板说你在这儿,你还真在,让你走怎么不走?”
“蓝岚姐呢?”
“见识了吧,女人多麻烦!以后见着女人千万得绕着走。”
两人还沉浸在各自的思绪里,沈浪下意识摸了摸口袋,还没想好这件事该怎么办,他求救似的东张西望,想找到蓝岚姐的身影。林青点了根烟,眯起眼睛猛吸了一口,长长吐了一缕白烟,像如释重负般说,“老板有事儿去了,咱继续找个地方聊文学呗?”
林青说穿了沈浪的心思,同时他也预感到这个夜晚远没有结束,便干脆地回答,“好。”
桌上摆着六瓶啤酒,有四瓶已经空了,林青叫来服务员把剩下两瓶也开了,顺便再点了一份蛋炒饭。沈浪摸摸肚子,想起离家前沈爸的那句嘱咐,不禁感觉老人家的预感真灵验,接下来要探寻的可是沈浪胃的边界。不知是出于对丢弃的鸡腿的歉意,还是对自己晚饭被打扰的不甘心,沈浪对这桌菜完全不讲客气。沈浪一直都认为,喝酒是对食物最大的不尊重,然而今天晚上却不同,林青从头到尾都没跟沈浪碰杯,给他充足的时间和食物深度交流。更确切的说,除了对面多了一副碗筷,沈浪就像收银台那盆常年摆设的发财树,没人记得它有多久没浇水。林青的表情平静得如同一个机器人,倒酒喝酒动作都被设定好,沈浪第一次见人喝酒这么安静,和背后嘈杂的环境一点都不搭。隔壁桌看上去一片狼藉,他们的劝酒词已经从“生日快乐”变成了“为了今天的太阳,再走一个”。沈浪打了一个幸福的饱嗝,放下筷子,开始面对这迷一般的尴尬。
“我说,你看旁边那个人,喝哭了呢,真搞笑。”其实不好笑。
“哇,还要跟旁边妹子喝交杯,哈哈,被拒绝了,耍酒疯可真难看。”
“......”
“胖子,我决定了!”
沈浪瞪大眼睛,屏息等待,憋了一晚上,沈浪脑子里飞过无数林青可能的对白,现在就像等待彩票揭晓中奖结果一样,无论是惊喜或惊吓,他都准备好了。
“我要当作家。”
“啊?”这个答案出乎意料的不出乎意料,沈浪像绕口令似的内心独白堵在喉头,“你,不是已经说过要出书了吗?”
“我是说,作家,职业作家!”
“啊?”就是说,林青要把一个动词转化成一个名词,绕口令被解开了,沈浪更疑惑了,这就意味着?“转行”这两个字突然在脑子里蹦出来。
“我要弃武从文!”林青的眼睛散发出无限期待的光芒,看上去跟平时很不一样。
“你是弃黑从文吧。”沈浪不明白为什么要纠正他的辞令,反正自己有点懵,好多问号涌上心头,结果说的话是最没用的。
“你怎么说都行,我已经想好了。我要在一年内出第一本书试水,然后就以此打开我职业作家的道路,之前给你看的都作废,我要写小说,长篇的!哦对了,你教我咋写呗,我要准备些什么吗?”林青兴奋地就像马上要参加舞会还不知要穿什么的女孩,但是现在他的问题可不是衣服。
“等等,你以前没写过小说?哎呀,这个不是重点,我是说,你要把写作当成职业?也就是,靠这个赚钱养活自己?”
“这个不重要,我是说职业作家。”
“没错啊,你不干别的,只写东西,不就是靠它赚钱吗?”
“胖子,你咋那么俗,职业作家,梦想你知道吗?当了职业作家,你的东西就可以被很多人看到,这多牛逼!”
被一个混黑社会的说俗,沈浪觉得有点别扭。
“你喝多了吧。”沈浪明知道林青其实清醒得很,但是他宁愿这是句醉话。也只有小时候才敢说自己长大后要当英雄这样的豪言壮语,长大后,再说这样的话不遭人白眼才怪。回忆起来,直到现在,沈浪也不敢说出要当职业作家,因为这太不切实际,比当英雄更不切实际。沈浪不想嘲笑林青,但还是泼他冷水,“你知道当职业作家有多难吗?不是你能写就行,更何况,这件事我也帮不了你。”
“你能!”林青紧盯着沈浪,毫不犹豫地说出这句话,不容置疑。
“你只用告诉我该怎么写小说就行,好比我是厨子,你就当我菜谱,我是木匠,你给我设计图纸。这不就成了?”
“你是写手,我是编辑,你是这意思吧。”沈浪又忍不住纠正林青的用词,刚说出就后悔了。
“聪明!就这意思,果然是内行人。”
“可是我自己都没写过......”沈浪想说的其实是连自己都没这勇气。
“但是你看得多啊,那啥,审美和感觉总是有的,对吧。”
“有吗?”沈浪忍不住怀疑自己有没有这个欣赏的天赋呢?
“这就算是我退休的事业第二春吧!”
“现在的工作真不干了?”沈浪明知故问。
“你不知道,我是替别人管着事儿,本打算那人回来了我就退,可是他妈五年了,回不来了,我已经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退休是迟早的事儿,你见过哪个一把年纪还干古惑仔的?这行上升通道太窄。”又是典型的林氏语言。
“你是指龙哥?”沈浪不禁想起蓝岚姐之前说过的话。
“不过我会在走之前把该了的事情了了。”
“什么该了的事情?”是指刚才那欠债男和前女友吗?
“跟某一个阶段的自我进行告别仪式。”
“听起来很隆重。”
“俗称,善后,还愿。”林青意味深长地说道。
沈浪听得一头雾水,反正对面这个人身上没有哪里是正常人类可以理解的,总归是件需要花时间精力的事情吧,“你忙得过来吗?”
“不是有人说过吗,只要对自己暗示一万次‘我可以’,事情都可以顺利解决。”林青很自信。
“谁说的?”沈浪心想,这么违背唯物主义的论调不知是哪个笨蛋说的。
“本大爷我!”林青说完一阵大笑,惊醒了隔壁桌的醉鬼。
桌上六瓶啤酒都空了,林青不准备再要酒,叫来服务员结账。
“快告诉我怎么写小说?有什么速成法没?”
“我也只听别人说过,写小说的人得先看完一百本小说才能动笔。”这话是听高中班主任说的。
“一百本?那得看到啥时候,就五十本吧。”林青就像买小菜砍价似的,上来就砍对折。
“其实并不是纠结这个数字,意思就是说阅读量得大才能撑起写小说的感觉。我没试过,五十本也够了吧。”
“那得哪些作家的书?你有推荐么?”
“我看得也不多,我知道的就马尔克斯,村上春树之类的。”
“咋都是四个字的?还有马克思不是写那个思想政治的吗?有两个字的作家吗?跟我一样的?”
“唉,我说的是马尔克斯,两个字的也有啊,黑塞,不过人家都是外国名字,你怎么能按字数去找书呢。”沈浪觉得这对话很蠢。
“哦,那你家有这些人的书吗?我可以去借阅吗?”林青突然就文绉绉起来,真让人摸不清节奏。
“有倒是有......”
“我明天去你家吧?”林青接过服务员找的钱,往手里一拍,就这么决定了。
“这......”借书本不是什么大事,但是一想到自己的书要被林青拿去嘻嘻哈哈地玩弄,就感到不舒服。“玩弄”,沈浪觉得这个词形容的很贴切。
“你放心,我一定会仔细研究,不会辜负你的书的哟!”林青语调很轻佻。
“可是......”
“我保证还做笔记!嗯,”林青眼神一飘,摸着下巴琢磨了两秒,补充道,“我还保证,你会经常见到台球厅老板!”
“你!”林青一句话就戳到了沈浪今晚的痛处,刚刚消失的混乱感又重新占领上风,看着眼前这个“恶魔”,沈浪只好投降,“好吧。”
沈浪有种被人绑在悬崖边的感觉,整个晚上都有人不停威胁自己,“你跳不跳,不跳就把你推下去!”除了跳,还有别的选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