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从远方来

五月快过尽时我又魇着了。梦本身并不特别值得一提,情节俗套,意象俗套,其不合常情之处也不合常情得俗套,我暗想自家年纪渐长做的梦却越来越似通俗小说这可如何是好。我大概还梦见了谢鲤,梦里她大概成了另一种相貌另一样身份,我们大概还见了些别的人,不论是她是我皆无缘在梦外的有生之年得见一面,而想到在这样的梦牵扯她,我总有点讪讪。梦中我们大概都还在学校,五月底园子里的四声杜鹃整夜叫着,临近期末论文季,一束绿而冷的湿淋淋短笛声悬得人心神不定,紧接着便是六月,灰鸦鸦宿舍楼前的槐树落一地碎花序,蝉声漫天。

醒来桌上收到一张明信片,寄自北京,署我家地址,转李端绮收,没有落款,抄一首唐诗,耿湋的《雨中留别》。我凭直觉知道是谢鲤,像一眼认出梦中人是她,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明信片背面湖光塔影一如昔年,余晖隐入水底,湖畔柳下柔黄的灯影成双。我独自在湖边深夜坐过又走了,我和谢鲤,和刘,和好些人在湖边说过一夜话又散了,天色再暗下来此地路灯仍是溶溶地映在水里鹅黄且暖,前尘空旷。

03年夏天谢鲤毕业,此前的半个春天非典停课封校,东门外的成府路和中关村大街空空荡荡,满园子学生关在里面二门不出,像末世,也像索多玛城,明天永不到来,谢鲤在BBS说。我认识她也是这年春夏,我分手不久,35楼前丁香开得一天深似一天,食堂电视成日播的是美伊战争,非典疫情,室友们自顾自忙着GT实验恋爱,我便懒怠出门。只躲不过去实验室点卯,有时还不巧撞上刘,也只好僵笑一记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回宿舍暗自哭,然后开机挂term灌学校BBS,披着马甲咬牙切齿曰又偶遇前男友了丫怎么就能看着比我更像没事人儿一样呢,然后夜夜逡巡各色版面,知名的不知名的id文集,这其中也有谢鲤。我注意到她时她还是cyprinus,从BBS id变为某院某系某级的某人还要经一道转译,而我对于她连名字也没有,是暗处的窥伺者。那时我疯了般收集她的信息,她在BBS各处留下的帖子,登录ip,她的个人文集,主号马甲,MSN space,留言板,版务申请,可能有她的版聚照片,一层连一层目录,我从未向任何人说起过。她令我感到的是仿佛自身行将瓦解般的吸引力,与被其磨灭了一切自我价值的绝望,我看见自己梦寐以求的某种天分与品质被她弃若敝屣,而正因如此,一切我无法企及的人理应像她,理应爱她,虽然她不是第一个令我如此感受的人,也不是最后一个。人爱某个异性往往似打钩填空游戏:貌美如花?check.运动健将?check.智力超群?check.到最后像是爱一张打满钩的表单,一具幻象,可我又该怎么证明,我认识的谢鲤不是一群事实的集合,不是青春期闲来无事暂且爱一爱的完美幻象,假如我在见过更多人事、更麻木于自身处境的年纪会不会对她祛魅,即便如今,谢鲤是怎样一个人我仍讲不分明,而她对于我最终意味什么,我从未向任何人说起过。

非典时期本校BBS活跃的id们可能还对Isolde有印象,后来我翻到当年的文集和回帖,往往觉得彼时自己似乎要比现在敏锐一点,有趣一点,更值得一点旁人的善意,还被偌大一间学校庇护着不必泥足于诸般俗务,又似乎只是收不住小聪明,像所有这年纪的男女般矫情,以上全需要代价。那时我灌feeling版,几乎每天都爬上去发一通酸,二教前的木兰花谢了,然后是白丁香,碧桃花,停课了,封校了,东侧门边的泡桐花就要开了,回忆像幽灵一样埋伏在一切我们出现过的地方,我又在实验室遇到你,我们突然凭空多出那么多时间,可你再也不会陪我了,这几天我听王菲的《如风》,但我不过,是人非梦,总有些真笑亦有真痛,如是种种。回帖者一般是固定几个混版上的id,隔靴搔痒地patpat, momo, cmft,也有人被勾起旧年分手回忆,多事之春他们也忙着各发各的酸,大抵想着失恋人心境都差不多,像年复一年的花事,凭自己如何翻江倒海,路过的人眼里只是寻常。又一天晚上我突然压抑极了,于是去feeling发了个贴说,想就现在偷偷翻出学校,在街上走一整夜,走到昌平园去。那贴莫名其妙地上了十大热门,回复里起初几乎众口一词质疑我是不是疯了,有人说得和缓些,去昌平园该白天坐332转345支,有认识我的人说你们00级地空又没住过昌平园,有人说鄙视违反校规偷跑出去的同学,也有人重提起邱庆枫之事,非常时期大家注意安全呵。说到邱庆枫自然又要骂一通校方当年把大家搬去昌平的决策傻X,非典封校也是傻X,现今住万柳公寓的也连声附和。没过多久这贴便冷下来,BBS年初方被学校招安不久,站务组换作一群驯顺的学生,非常时期大家注意安全呵。不知何时我收到cyprinus的站内信,现在还走不走?她问我。

她住我楼下两层,高我一级考古系,身量和我相仿,短发,清瘦,梦游般神色,半幅白裙子没入不合身的藏蓝T恤,说话间眼底始有路灯光。我不知道除了方才的十大她还知道我多少,她不知道我知道她那么多,像故人陌路,因此似乎也更该保持一点礼貌的距离,别告诉她我在她文集停留多久,term上蓝底绿字“本目录已被浏览xxxx次”其中多少个我,而每次见她写的只言片语我多难过。在她面前我变得有些讷讷,默契似地没有自我介绍问东问西,没有说啊呀原来cyprinus是你,对她笑却觉自己像在露怯。她颔首示意,我低下头,走过31楼边倒映橙色路灯的开阔空地,穿过野猫明灭的幽暗燕南园,一路是清影落花,一路无话。

我们去北边朗润园吧,走到静园草坪边我先开口,有座小山包应该能翻墙出去。夜风温软,此刻我身侧紫藤下的门牌是五院?六院?假使我们是一对男女,此行大概是吐露心事的好场合,譬如说,谢鲤,我喜欢你,喜欢你很久了,做我女朋友好吗,这么说真俗,然后她一定会横眉拒绝我,或者有极小概率像我般犯了失心疯,于是相爱,携手终日满园子里窜来窜去,吃食堂,上课,坐湖边长椅,说情话令对方和自己相信,偶尔讨论严肃问题,也交换童年至今经验的鸡毛蒜皮,情欲与病史,互相或深或浅伤害,在毕业之前或之后分手,寻常的校园爱情故事,一眼见底,多轻盈,和学三鸡腿与经济学双学位排排摆在一处打包出售,燕园三大俗套餐,前赴后继死在沙滩上的青春。我没修双学位,三大俗只合两样收在囊里,刘也是,分一场手已经够教人肝肠寸断,我怎么敢想象谢鲤像寻常人般恋爱,我怎么又想起他,呸。

北面平日偶有小情侣与成群结队的闲学生游荡,这时节人稍多些,不知何处飘来手机铃声,40和弦的千千阙歌,来日纵是千千晚星,亮过今晚月亮,我又打破沉默,谢鲤,师姐,我读过你当年在昌平的旧文和诗,声音蚊蚋般,局促极了。昌平园的广播台播过那些诗我无缘听见,昌平园有更净洁的天光山色,北京西北郊哗啦啦一大片的土地全叫昌平,王小波的墓也在昌平,《三十而立》写王二去昌平沙河镇插队,走在寂静里,走在天上。不知为何昌平这意象总令我想到死,我对谢鲤说,话音未落像半途掐断似地停住,她也是99级,昌平园的最后一届新生。所以你想去昌平园?谢鲤问,我们在干涸的朗润园池塘边,一前一后两只手机照着,蓝光与绿光,小山包不足以翻墙出去,我有点泄气,又好像去昌平本身已不重要。我不正面答她,却说起近日做过一个梦,有人对我说《卡拉马佐夫兄弟》其实是本总谱,于是我翻了不下二十个箱子找这本书,我自己家里都没有过那么多箱子,最终我还是没有找到这总谱,我被抬在一只像是棺材的箱子里躺着游街,身边放着一套军装。有人说这样会死掉的,画外音说,似乎我是这个已经死亡的叙述者,我果然被流弹击中而死。我说,貌似我能接受自己在任何一个时间点死去,不是厌世也不想逃避责任,生那么苦,人可不可以爱现世一切不及爱死亡。夤夜掩护下我像变得口无遮拦些,走在寂静里,走在天上,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故作惊人语,拎出来一瓶桂花醇半滴未沾醉意却似有了七八分,又因此有点怅然若失,谢鲤道,人说我们一代不曾经历真正动乱,不曾去最危险、最混乱的地方,我说,十四年前倒有机会为某种主义死,那时怎想到现今每年这天舆论狂欢,谢鲤道,当初又何尝不是狂欢,像如今学校是瘟疫里一座孤岛,身外诸事遥远,明天永不到来,我说,上世纪末日谣言横行,我当时想着假如99年是真的就好了,干脆利落一记和弦音,砰,度一切苦厄,谢鲤道,千禧年本义是末日前最后世代,大动荡降临,在头一次复活有份的有福了,圣洁了,我说,学校里常有人拦路劝我信主,我一般假装党员推脱,谢鲤道,一切存在中只对主软弱,免于无神论者多少意义焦虑,我说,不为意义焦虑还有感情学业前途,动辄到凌晨三四点,头痛欲裂,谢鲤道,失眠听巴赫的弥撒曲有奇效,和烧香拜佛求菩萨差不多,都是渎神,我说,有次我借图书馆一张平均律,听到一半只觉像天罗地网,吓死人了,谢鲤大笑,原来不是怕古尔德哼哼韵。我们好像都醉了,好像并不在用同一种语言说话,也无暇自问何以对初次见面的人妄言死生。更深露重,我们在漩涡中心,明天永不到来,谢鲤却念一首诗,哎,我们平安地渡过了残忍的四月,公家的铜锣响彻巷尾,一面蒲扇遗落马边,五月有缀饰的荷花,五月我们又过许多节。

那之后我们并未多见亲熟,偶尔一两封站内信你来我往,所谈话题也概不逾矩。我仍是不时想起旧事发一发酸,有时也跟着各色人等胡乱版聚,那年春夏最不缺就是版聚,湖畔花神庙静园草坪遥感楼顶,吹啤酒瓶瞎说八道,谈学术谈人生谈理想,大冒险真心话,我输了,被众人起哄打电话给刘,那边接起来说喂,李端绮,我停几秒唱,落花满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荐凤台上,左边人夺了我手机连忙挂断,我想起那夜初见谢鲤,只觉心脏缩紧四下空芜,险些哭出来。散了席一行走到楼前树下,灰白灯光有熟识人影推开宿舍大门正要出去,我叫,谢鲤谢鲤,同行女生神秘兮兮问,你认识她?我点头,她压低嗓音,谢鲤这个人啊,我不知当不当说,见我没反应,她又重复,哎呀不好说不好说。我心想干卿底事,却抬手笑,我宿舍到了回见,她扬声,下次一起出来玩啊。其实我大致知道她说什么,无非和各种人恋爱故事,她自己space不遮不掩,近于勇。谢鲤这几日排剧社毕业戏,行色匆匆的样子,谢鲤的头发长了些,发尾及肩,下过雨只穿灰吊带短牛仔裤出门,夜风里形容单薄。手机电池快耗尽了,一串下行音阶响,我正欲补条简讯给刘说是大冒险抱歉,又恨恨想何苦向他解释,僵持间屏幕暗了,关机了,最后一丝光也灭了,屋里弥漫室友的花露水气,我无头苍蝇般跳起来开灯找毛巾,衬衣领口一片湿凉。

谢鲤寻定东三环一间公司上班,也搬去了就近的住所,暑假我留在学校做实验,瘟疫一散复跌落人间,准备不知何从的前路。临毕业生离校前我去她宿舍拣一点旧书,架子上左翻右翻,找出一摞当年昌平园办的地下杂志,如获至宝。谢鲤说,都拿去都拿去,我再不愿看见它们,我又讨得几本纳博科夫,几本世纪初畅销翻译小说,她修剪落地的往昔枝蔓,我拾在手中当谜面猜来猜去,作脚注尾注朱批,有人跋涉过一首万言长诗走向她与我,可它们全都剥落了,剥落了,电风扇哗哗响,人去楼空宿舍里一地纸箱子旧物什,从此与她再无瓜葛。那天我执意送她回住处,公交后排有汽油味的风,缓缓滑过海淀桥,苏州街,三环路,北京城重又堵起来,低处的汽车尾灯鱼子酱也似,令人错觉拈起一颗红稍用力便溢出夏天的腥咸味,天色将暗未暗,远近路灯里我们变轻,漂浮起来,竟不知今夕何夕,我望向谢鲤侧脸,神色仍是梦游一般,她的梦里又是何人何年?

91年夏天我第一次到北京,我自顾自说下去,像梦呓,不知她是否在听,那时是跟我父亲南下探亲,他是知青,在东北落户,我们在北京转车向南,停了两天,住城南杨梅竹斜街,逛天安门故宫纪念堂,寻常的游客路线。我从未和他相处那么久,小时候他总出差,即便在家也见不到,他对别人说话极温和,人人说他是好人,谦谦君子,独对我和妈妈冷淡,那年一路不见他好脸色,也忘记南下去了哪些地方,见了哪些亲戚,只有许多灯火历历在目,火车窗外的路灯,长安街的中华灯,一盏盏退后,车子恍惚浮起来,那是我记忆里最初的北京。回到家他和我妈妈离婚,我一直想,假如我再聪明一点,懂事一点,他还会不会扔下我们,会不会有一点喜欢我,后来我慢慢变作自己父亲,我想象出一系列我该具有的男性美德,一切对我重要的人只有两种,我父亲和我母亲,我无论如何也抵达不了前者,我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后者,余下的人都不作数,都是路过。再后来我认识刘,他待人像我父亲,对我也温和,可我见不得他计较小节,我随便一句话可能伤害他,开始我还内疚,后来竟有进球得分的快意,一个男生怎么可以比我还软弱。公交像没听到般滑行,它听过太多故事起落,静安庄,三元桥,农展馆,谢鲤说,我从小是外婆带大,成年前没见过亲生父母,多年后我想起这天,似乎是仅有的一次她说家事,天早已全暗了,又一个路口退至身后,谢鲤的背影下车去,红灯绿灯小白灯,定。

她走后我的失眠愈加严重,心知这学校里不再有机会碰见,她就要另起一段正常的人生,她总能看似漫不经心地应付好一切,而我不得不作出选择。我的选择很有限,不愿做实验念书,身无长技,一浪接一浪投简历,刷遍job intern诸版,又不知自己在作甚,焦虑得昼夜颠倒,噩梦连连,混在一群过美东时间的预备留学人中倒不刺眼。我在谢鲤msn留言,不厌其烦讲那些梦,硫酸从天花板落下去,街灯一盏盏熄灭,谢鲤和我挤在同张床上过夜,忽然又是凌晨宿舍敲门声,我妈妈带着外婆死讯来,宿舍霎时充满了我从小到大的亲戚同学,大家哭成一团互相拥抱,为首的是个仿佛不知负面情绪为何物的姑娘,刘在BBS征友,条件是“学物理成绩很好要去德国的mm”,我回到小学操场和好些人一字站开,不断不断有人倒下死掉,谢鲤长久不回我,我仍只是讲下去。一路追到她space,见更新一篇写,被日常的荒谬击中如坠深渊,与潜入自身内部是同一件事情,在目前生活中保持敏锐与自省已耗尽大半气力,我可能迟早有天会自我了结,在此之前仍要竭力尽现世的义务,写真正严肃的东西。我突然内疚,她离我那么远,我的苦恼焦虑不值得打扰她,一直是我向她诉苦索取,却不能为她做些什么,她不对我显现真正的软弱,她将我推向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使我们免于互相依赖,不够守礼的是我。后来我的留言渐渐变成近日所读何书,所看的片子,我仍是不死心接近她,她在线偶尔回我几句,她不知我说话颠三倒四时最是焦虑,像被缚住,我将自己翻得底朝天找不到半句恰当的话,两人都维持一个交谈的仪式却心生不耐烦。我鹦鹉学舌说,谢鲤,你像在浪费你的天分,而我又实不知怎样才叫珍惜天分,用来变现算不算,颐养天年以防下手自戕算不算,用来自省,去最危险、最混乱的深处算不算。我暗想假如我在谢鲤处境会如何,我会不会就此麻木下去,像现在这样,会不会就此浮在生活表层,数着每月薄薪战战兢兢漂在北京,同时作出及时行乐的姿态,假装生活全部意义在此会不会若有所失,假如我向她呼救,她会不会有一点在意我。念及此居然自家哭起来,谢鲤大概忙,此后不再理我。

我自己的毕业季来得潦草至极,BBS的圈子淡了,本系本院的同学又多不相熟,见他们酗酒高歌夜以继日,竟觉事不关己,只有每学期末相似的无力感如影随形,仿佛这一切仍未结束。Graduation版又来一群人终日发酸,图书馆前拉起毕业横幅,几场阵雨下过,学三门前流作一条河,流向灯火通明的燕南路,大家挤在伞下踩一片水迹,十大有人贴Leonard Afremov画的雨天,树们被路灯染作饱和彩色,恋人们撑伞背影,湖畔木长椅,一切在蓊蓊郁郁的灯影里,一切惆怅,真像这园子啊,另外的人说。我草草签了家乡省会的工作,草草拍过毕业照,送走一个又一个室友,平静异常,刘说要么有空出来吃个饭吧,艺园二楼人多起来,已有游客胸前挂相机装满各处景点,隔壁桌端出招牌菜一塔湖图,两人背教科书似地互通现状,接着是各路同学,刘实验室师兄就要结婚,我催他快找个新女朋友,比我靠谱一点的,这种组合稳定,刘问你自己不考虑个人问题么,我说我现在觉得幸福和民主自由一样全他妈是伪概念但用这逻辑否定全部生活还差一点,刘说你别这么悲观啊,总要相信点美好爱情,我说你当时让我有机会相信了吗哈哈哈哈,他脸色登时万花筒般,我又像当年一样故意抢白他,真是抱歉。冷场了几分钟,我吃毕三根芥蓝,一只鸡翅,半块绿茶饼,饶有兴致地看刘那边厢不住吐鱼刺,方开口说,不是人人有福气一直只触及囿于符号的爱与恐惧,刘说我不理解你说什么,谢天谢地,他没被鱼刺卡着。接着又是背教科书,像什么也没发生般,波纹褶皱皆归于平静,刘的一作论文刚投出去,刘室友近日去我家乡省份出野外,刘看看四周欲言又止似地说,之前他们都在传你,说你和一个女生的关系,我说,然后呢,刘抓抓头,好像是考古系的,比我们高一级,我说,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刘又抓抓头,我就是说说。我忽然觉得泄气,一串无名火不知发向何处,这也像当年对他。

我推说有事甩下刘,意欲独自再去湖边,绕过百讲背面想起今天似乎有剧社毕业戏,走去正门问时却扑了空。晚风里此刻有人并排抱吉他坐台阶上,男中音缓缓念,走吧走吧一夜之间你们走得干干净净,我来不及送你们难道还不许我自作多情,我想起一些久远的碎片,古地层般,又好像没有什么非说不可,一切是偶然与随机,一切业已被旁的人说尽。台阶上这时扯着嗓子哭泣般唱,亲爱的人,再见再见,亲爱的人,再见再见,地层断裂,纵波抵达地面,远处的泉水变苦,我应该去辞一辞谢鲤,我长久不再联系过她,而去年竟是我有生之年最为轻盈的春夏,亲爱的人,再见再见,亲爱的人,再见再见,山体在远处滑坡,人向竹林四散,电光石火间我明白这一切,这已使我成了一个伊卡洛斯,从此再也无法,再也无法,写任何诗,我默念她的名字,cyprinus,谢鲤,我会丧心病狂艰难度日一错再错,然后我也离开这里再没有人认识我,亲爱的人,再见再见,我应该去辞一辞她,我仍然不时想起她,火山灰一层层沉积下去,谢鲤,cyprinus,我默念她的名字,仿佛她此刻已成化石。

后来我从各处听得谢鲤的消息,她辞职跳槽,她出国继续读书,谢鲤的space上锁,我留言说想念她,说离开北京时欠她一个告别,说婚讯,她仍是沉默,不知账号是否弃了,我试图搜寻她的种种痕迹,竟是一无所获,她的名字混在无关搜索结果里,我再无耐心将任何人当一个谜猜着。BBS旧人也早已零落,结婚工作生死,更年轻的流上来,一腔荷尔蒙四处洒遍,接着又是毕业,另群人坐在百讲阶前唱歌。我偶尔出差回北京聚过几个故人,席间有人想起什么似地说cyprinus好像死于意外,又有人斩钉截铁斥之谣传,最终各人掏出手机展示自家婴儿照片,右边人问我神色恍惚是否不舒服,我一迭声说没事没事,喀嚓拍两张众人合影,谢鲤的脸自虚空浮出来,我竟觉她是生是死都不相干,是生是死我们都无缘再见一面。

而那张明信片,某天下午我盯了许久,直到每个小楷字都像初识,直到窗外不知何时开始下雨。或许那也并不是谢鲤手书,可除了她还有何人会抄给我——

雨中留别

东西无定客,风雨未休时。

悯默此中别,飘零何处期。

青山违旧隐,白发入新诗。

岁岁迷津路,生涯渐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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