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年纪很小的时候，就看过林心如版的电视剧《半生缘》。我当时比较倒霉，第一次看，就是从祝鸿才强暴曼桢，往后曼桢被暴打的情节，于是半生缘三个字成为了我的童年阴影。在成年后读张爱玲的《半生缘》时，心里总是带着紧张。可开篇竟是平淡如水，一直到故事的当中，缓缓流淌着琐碎的温暖让我差点以为是儿时的电视剧过分夸张了。
一直看到那让我恐惧了整整一个少女时代的那一章时，不想张爱玲只是一笔带过。没有太多言辞描绘曼桢的痛和绝望，没有电视剧里那种歇斯底里的惨叫和骇人听闻的肢体撞击的暴力，甚至连混乱的场面都不舍得笔墨。只是平淡地告知你，曼桢被下流的姐夫和嫉恨的姐姐合谋起来玷污并且囚禁了，而世钧却误以为曼桢嫁给了豫谨，回到南京与翠芝结了婚。在看这一章之前的惴惴不安和心理建设终于落地，却换来了如鲠在喉的哑然和猝不及防的寒冷刺骨。
在这之前张爱玲花了大半本书来描绘曼桢的开朗阳光，世钧的温厚善良。他们都是最平凡的人，如同我们。他们的爱情也平凡到没有山盟海誓，没有曲折离奇的误会争执，他们开始也是因为一种偶然的悸动，长时间相处带来的舒适，告白也是水到渠成，甚至连浪漫的仪式都没有，有的只是深夜围着炉子畅谈，有的只是牵手走过一条又一条长街，有的只是分隔两地后写的一封封说不尽想念的书信，他们之间那种心有灵犀的默契真实得好像就是热恋中的我们每一个人。可偏偏就在那一次小争吵后的晚上，世钧送给曼桢的不太贵的红宝石戒指还温热着，但一夜之间却面目全非 。
写此篇书评时，我特地找来王菲在菲比寻常演唱会版的《约定》来听，总觉得这场现场版的歌腔更加凄绝些，更应景些。《半生缘》开篇就是18年后的回忆，仿佛是和鸣一般，让我瞬间想起词人林夕的 《约定》的开篇：
还记得当天旅馆的门牌，还留住笑着离开的神态
当天整个城市那样轻快，沿路一起走半里长街
这般暖黄的回忆场景里，我也曾以为故事应是沿着这色调增上偏黄的青蓝，还不太显眼的路灯将长街照出明快的温柔。可偏偏却只是 “还记得”，当天的暖黄与轻快只是让人陷入便能够嘴角上扬的回忆。而《半生缘》的开头亦如是，那算起来吓了一跳的18年相识，对于已步入中年的回忆者来说，不过是指缝间的事。我猜想那个正在回忆起曼桢问他何时起喜欢她的世钧，一定是忍不住偷笑的，因为往事带来的温柔而甜蜜到忘了当下瑟然的境地。那时候他们还年轻，他们和叔惠仨人时常在一起吃饭，曼桢还送给了世钧和叔惠一人一件灰色背心，他们在深秋的上海和南京一起看过漫天黄叶远飞，三五载便是一生一世。
直到读完《半生缘》，才发现，词人林夕的《约定》整首词的意境和本书中的感情是有着共鸣的，同样看似温和平淡的一段过往的情，细读竟是壮阔的绝境。
一段感情从开始到追忆，要从青涩阳光到目尽风云见沧桑。曾说好的一生一世，却是在追忆后狠下决心，就此忘记，这半生有过的情谊曾经那样温暖，现如今只剩烟雨两茫茫。
我总认为《半生缘》实际上讲的不止于爱情，大概更多的是命运的交错，好像命运只赐给挚爱的人半生的缘分，明明无错啊，偏偏要承受曾经沧海难为水的痛。曼桢和世钧如是，叔惠与翠芝如是，曼璐和豫谨亦如是。翠芝和叔惠第一次遇见便互相吸引了吧，即使在世钧嘴里骄横的翠芝，在叔惠眼里也是大方得体的。可骄傲的叔惠受不住用鼻孔看人的富人作态，于是再爱都克制着。翠芝呢，她对待他人的确有着我不太喜欢的刻薄，可面对叔惠时，这种小姐脾气竟有着娇嗔和可爱。而这场默不作声的惊天动地终于在翠芝的婚礼上爆发了，醉酒的叔惠终于有了勇气牵起翠芝的手，只是他调转了方向送给世钧，他也与这片土地作了告别，最好这一生一世都不要再见了吧。对于曼璐和豫谨，我都是怀着又爱又恨的态度。曼璐从忠厚的长姐变成嫉毒的帮凶，我恨她对祝鸿才的过于在意，可也心疼她为了一家牺牲自己的青春和躯体，甚至是一生的挚爱。豫谨呢，他的正直是曼桢后期最大的支柱，可正是这种直接，让他毁灭了曼璐唯一的精神支柱。我总想豫谨爱的还是曼璐，因为那个穿着紫衣的姐姐也有着秀气干净的脸，也陪着他走过乡间一条又一条小路，他只是受不住那个有着秀气干净脸的女子，旗袍上洗不掉的黑手印。所以，你说命运该有多么光怪陆离呢？爱意牵绊如此深厚的二人，这种也要因为机缘巧合过另一种生活；汪洋肆意的流水也因各种缘由成为了干涸的沙漠。
后来经历情事后，也渐渐懂得那种命运交错。年少时明明没有做错什么，也在一段感情里无比认真，也曾凝着眼泪细看爱人惊艳无比的轮廓，却最终拦不住缘分迫不及待地终止，毫无缘由，像是无可奈何地依顺无理取闹的孩子。可那仅仅是三五载的恋爱，竟可以怀念半生，直到在时光的软磨硬泡下，终于将这种刻骨铭心减弱到只剩淡淡的痕迹，或者向缘分投降。
我不晓得当曼桢多年后重新看到叔惠是怎样的心情，是否回忆起三人嬉闹的时光而唏嘘。可当曼桢只是在街上看到了像是世钧的背影，竟是躲藏，害怕他看见她，又想看看他是否很好，是否过上了他喜欢的生活。我仿佛能想象到，当她听到那可以确认是他的背影的声音响起时，那一刻是不是她浑然忘却了周边的车来人往，忘却了周遭闹哄哄的人声叫嚷，就连当时在街上看到儿子荣宝时她都未曾这般失态过。
我心中陡然得凄楚起来，好像与挚爱因一次的不经意竟引发了千差万错，最后错过彼此的故事仿佛是人间最平常不过的百态，万个人有万种求而不得，可最终归顺于时间的柔和里，和不是那么惊心动魄的人过完一生，在儿孙满堂时也好像忘了曾有的遗憾。就如相逢一样，只是因缘际会的认识，甚至不清楚心动是哪一次，平淡到不配成为故事，可依然在年少恋爱时觉得那明明是倾城之恋，三五载便是一生一世。
后来他们还是相见了，世钧知晓了这其中所有的误会，知晓了曼桢这些年的绝望，只是曼桢最终也只是流着泪告诉世钧，“我们回不去了”。这中间空白了14年的故事，最终是要他们擦肩而过的，即使曼桢曾写信给世钧说：“我要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人是等着你的，不管在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么个人。”可这个约定在诀别里成为再无回音的等候。世钧依然是两个孩子的温和宽厚的爸爸，依然和爱着叔惠的翠芝过着平淡的生活。曼桢会过怎样的生活，是否还会有惊奇的际遇，都随着时间冲击到无人问津。只是她晓得的，世钧很好，那些各安天涯的傻话终于让挚爱的人有了最好的归宿，那么这半生的缘分就应该让它真正的尽了。
我突然懂得了林夕在《约定》里的狠决，若是不能看你两鬓斑白，亦不能与你从壮阔胸膛的年少到不敌天气的苍老，你要我忘记曾有的深刻缘分来冲淡世事茫茫的遗憾，那好，此生此世都不要再见了吧。
就算会与你分离，凄绝的戏，要决心忘记我便记不起。
文|养猪大户何某
2018.8.2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