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有一首歌,曾经被我百般鄙视而又词不离口:“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可现在想到它,竟是源于一部可敬的作品里被我敬重的一个人物,《约翰克里斯朵夫》中的高脱弗烈特,一个以自然的方式爱人的卑微而又近于神圣之人——克里斯多夫的舅舅。
我不能不说,有这样的一个舅舅是克里斯朵夫的幸运。在克里斯多夫对音乐甚至对生命都产生质疑的时候,在克里斯多夫已觉力竭之际,他的舅舅陪着他在田野中散步,在自然的世界里倾听、感受,原来最美的音乐就藏在鸟兽虫鱼里,最有生机的力就栖息在一草一木间。它们无需言语,无需宣告,只气定神闲地待你发现它的美,发现自己的心。
高脱弗烈特,爱着一切能爱之人,可爱之人,自然而然,毫无痕迹。他的爱,深沉而含蓄,温暖而熨帖,如清风拂原野,微雨润禾田,他选择漂泊的方式在天地间行走,是否已看厌了人生百态,惟其与自然紧紧相依,方可寻到心灵的自在与满足?他自己的疲惫与劳累、辛苦与痛苦全然在心底沉寂,却以最平和的爱和最善意的心对待每一个人。
他爱着他的小外甥,便借着自然的美与力传达自己的情意,用那么掷地有声的话唤醒了克里斯多夫潜藏的能量,并一直激发着克里斯多夫在艰难的人生中曲折而坚定地前行。然而,这个舅舅的影响似乎同他存在的方式一般,绝不强势,而是默默地陪伴,以至于克里斯多夫几乎忘记了那个“可怜的人”。于是,如上天安排,当克里斯多夫在美妙的自然中重新拾起生命的活力,恢复热情与自信的时候,他强烈地怀念着他的舅舅了:“他沿着水光荡漾的河边,在两旁种着白杨的路上走着的时候,舅舅的面貌简直形影不离地紧盯着他,以致到了一堵墙的拐角上,仿佛就要劈面撞见他了。”这个被忘却很久的人忽然间出现在脑海,固然与此前和舅舅散步时与之意境相同的自然环境相关,而同时又预示着接下来与那个和舅舅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盲女以及她的一家人的相遇,暗示着高脱弗烈特的悲剧结局。
高脱弗烈特死在这个家中,这个家中至少有两个人曾深受高脱弗烈特的爱。摩达斯太的母亲,是高脱弗烈特年轻时爱恋的对象,然而,他不说,不敢,却怀揣着一腔诚心年年来此看他,坦然地接受着众人的嘲笑。他觉得,一切都很自然:“他觉得人家嘲笑他是挺自然的,她不爱他也是自然的,她嫁了人,跟丈夫很幸福也是自然的。”作者用了数个“自然”之词,他要告诉我们什么?以自然为心灵归依的高脱弗烈特,万事不争,顺其自然,他认为发生的一切都是本该如此,“存在即合理”,或许也可在他身上寻到另一种角度的诠释。这,也是一种境界,天地间道法自然的大境界,终身行走于自然之中的高脱弗烈特,用他博大宽广的胸襟和似乎极有智慧的人生态度自由地呼吸,自在地生活,却全然不要他人一点点为难,一点点勉强。他的爱,毫无负担,如清风霁月,明朗而温情。
对于摩达斯太而言,高脱弗烈特或许是她一生的情感归宿,尽管这种情感中可能掺杂许多难与人言的痛苦与幸福,尽管终其一生她都只能在心里祭奠这段情感。高脱弗烈特在得知她的灾难后,如何表现的呢?“他坐在她身旁,绝口不提那桩飞来横祸,只是安安静静地谈着话,跟从前一样。”我们可以注意这个句子“跟从前一样”,明明摩达斯太已经瞎了眼,与从前大不相同,高脱弗烈特却当作未有不幸发生,这种全然不带有怜悯意味的态度,正可使摩达斯太一点点从自我哀怜中走出。“他没有一句可怜她的话,仿佛根本没觉得她瞎了眼睛。他也不提她看不见的东西,而只谈她能听到的或是能感觉到的;这些他都做得非常自然,好像他自己也是个瞎子。”这种做法是否是共情?在高脱弗烈特的心里,他不过是作者自己认为自然的事情,自然地让一个不幸的人不觉得这是一种不幸,自然地让一个目盲的人睁开心灵的眼睛,自然地让一个对生活失去热情的人渐渐觉出生之欢喜。
那么,高脱弗烈特是大智之人?如作者所言:“他所有的智慧是在于不求智慧,对什么都不用自己的意志去支配,只是听其自然的忍受一切,爱一切。这样他才感染到万物的神秘的本体。”或许,这才是一个人能够与自然亲密接触的不二法门,他如自然般平和,恬静,“他安慰你的方式像田野与森林一样”。
多美,按自然的方式爱你。如果,我们的生命中也有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