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你也不想就这样死掉的吧?
你也希望被人深爱着,被人保护吧?
就好像知晓了你的悲伤,你的不甘,我听见宇宙的另一端传来嘤嘤哭泣。
星琨闭上眼睛,却看见粼粼波光。
一年前,她被诊断为物理影响妄想。简单来说,就是妄想症的一种。本来父亲就不待见她,不仅因为是女婴,还被医生诊断为90%的可能性患有脑瘫。
当时建议引产,母亲执着地给了她生命。
虽然智力没有问题,但生下来就有一缕白发,浓密而雪白的睫毛预示着她是异于常人。
做完几百道测试题后,父亲决定将她送进省第七人民医院。
“早知道就不要生下来了。”
“她不是一直很乖巧嘛……”
“早就发现过不祥的征兆了。”
没弄清不祥的征兆是什么,只知道父亲的责备让低眉顺眼的母亲处境更加艰难。
精神上的困扰已经让人疲惫不堪。星琨还常常没来由地右眼珠发红,她不痛不痒,也许只是感染了某种炎症,却被同班同学叫作“红眼怪”。
终于,八百米测试时双眼忽然失明,星琨在一条黑暗的跑道上彻底跌入无尽的恐惧之中。
一开始只是被诊断为心理因素导致的间歇性失明,但愈演愈烈的突发情况让她不得不休学一段时间。
长期的自我否定让她开始妄想这个世界上有另一个自己,妄想着别人在思念她。
——你知道吗,当你打喷嚏的时候,是因为有人在想你。
她在宇宙里听见的声音是这个。
虽然不很肯定,但她宁愿这样相信。
是有人在想念我吧?
这样孤注一掷地,这样深刻地爱着我。
因为感受到了你的思念,我也尝试做出回应。
灰白的天空中又飘起了轻柔的雪花。星琨已经很久没有在冬天看见过积雪了。她站在原地久久仰头凝望。在她生命的荒原中,什么人也不曾来过。
那么,该如何解释这种强烈的感觉呢?心电感应在科学上并没有明确的解释。如果再提到脑电波一类的词汇,肯定又要被送回病院。
星琨向身后张望,寂静一片的精神病院已如海市蜃楼般塌陷下去。
像她生命掖了一块的页脚。
那是不光彩的。
她怀里揣着张爱玲的书。又揣得紧了些。听说张在港大念书时一直是第一名,但战火一把将记录烧掉了。
一个大胆的想法忽然蹿入脑海——如果过往与现在并不存在联结,人是不是可以自由穿行其中?有没有这样一个地方,积聚了强烈的感情,可以让人回到过去?
因为世上最没用的事情就是后悔。
星琨的双腿渐渐埋在雪地里。
寒风萧瑟,将人的意识也混沌不清。
在飘雪中,她隐隐看见远处有一个人影闪现。
一切都是灰白。
但黑色的长发却令影像清明起来。
男性气息扑面而来,笼罩了整个地区。连三里地外的河水也变成黑色,浓浆一样地滞留住。
是魔鬼吗?
危险而又温柔。难道是吸血鬼?
星琨不由叹气,自己的妄想症难道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那么,他是要来杀了自己的?
没错,控制梦境的密钥就是死亡。只要一死,就立马能从梦境中解脱出来。前提时,她要聚拢思绪,确定这是一场梦境。
要命的是,周围寒冷的气息是如此真实,一点也不像在做梦。
莽莽苍苍的雪地里,只有星琨,她的一双眼睛已经泛红,只是自己还不知道。
她在等待这个庞然大物一点一点靠近。
胡心屿葬礼这天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一位二十多岁的美丽小姐,牵着一个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的短发小女孩,打断众人的哀悼。
她的另一手里攥着前几日的报纸。
“我看见讣告,有一个和我一样名叫胡心屿的人过世了。”涂抹着大红色的唇膏,洁白整齐的牙齿,黑色礼服裙,一丝不苟的发型。
绝不像是什么寻常的路人。
K警官提高警觉。
她的目光落在林今支的身上。
敌意的目光。
林今支有些错愕。她完全不清楚这个女人是什么来头,比她更美的容貌,比她更名贵的包包,甚至是望尘莫及的身材……这让她感到一种想呕吐的气场欺压。
气场欺压……
原来是这么回事。别人的风头盖过自己就会不爽,说到底还是因为攀比心吧。就像当年一无是处的胡心屿成了学校里有名的才女一样,她内心隐秘的妒忌只有自己和上帝知道。
“怎么会有这种垃圾和我取一样的名字?”女人的脸重新转向胡心屿的照片。
啊?!
众人皆被这个陌生女人的嘲讽震惊到了。
江卉第一个站出来维持正义:“你是谁啊?没看见这是葬礼吗?也请稍微体会一些我们沉痛的心情吧,真是没教养的家伙!”
“沉痛?”女人冷哼了一声,握在手掌中的报纸皱成一团。“你们这些人渣就算装模作样到葬礼结束,也是不会掉一滴眼泪的吧?”
什么?!
这次,连两位警官都感到深深地吃惊。
M站直身体,背部离开墙壁,期待她接着说下去。
“胡说八道些什么啊?”林今支快步走到女人面前,本想扬手扇她耳光,但垂下的手却怎么也抬不起来,就像麻痹了似的动弹不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人露出得逞的笑容,就好像看穿了她的阴谋。
林今支感到可怖,她强迫自己立马对这个女人下逐客令:“这里不欢迎你!请你马上离开!”
女人无所谓地耸耸肩:“我只是为这个女人感到可悲而已。”
“到底有什么好可悲的啊……我参加亲外婆的葬礼时也没有掉一滴眼泪啊!”江卉皱着眉头,不满地辩解。
全部人的目光又集中在女人身上。
她依旧从容不迫地笑着。
“可是就连丈夫……也不为她感到难过。”头偏向一侧,居高临下地盯着角落里满身灰败的男人,一字一顿地质问:“这究竟是不是背叛呢?”
女人的话又坐实了胡心屿失败的人生。
真正爱她的人甚至都不知道她就这样死了,死得一文不值。
江卉胃里一阵翻涌,几乎想要呕吐。
她曾经无休止地指使她做这做那,让她帮忙丢垃圾、写作文,甚至辱骂她眼睛张在屁眼里……可说到底,因为飞扬跋扈,真心对待自己的朋友竟然也只有胡心屿这一个。
可朋友的界限也因为自己的公主病而变得模糊不清。
江卉记得自己因为校服裤腰带系得太紧解不开,又尿急想要上厕所,胡心屿在隔间里用牙齿帮她咬开死结。
那时候,自己是很信任她的吧?
从小参加艺能班,去剧院表演的时候把门票给她,命令她必须去看,充当自己的后援团。
上场前明明紧张得不得了,藏在幕布后面偷偷在观众席中寻找她的身影,一看见她那傻乎乎的模样心情放松下来。
虽然一开始是用秘密要挟她做自己的小跟班,结果因为胡心屿性格真的很好,不仅有了陪伴的温情,甚至变得有点依赖她。
所以,在圣诞节的时候写了一张贺卡偷偷放在她的抽屉里。
——胡心屿同学,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南在水)
这张贺卡让她误会了很久吧?但至少偷偷看见她露出了笑容。是那种被喜欢的愉悦的微笑。
当时心里就在想,那家伙也很孤单,也很想得到别人的喜欢。明明比自己更聪明更有才华,却一直不被关注。
可明明是自己喜欢着南在水,却故意将写了告白情话的卡片塞给自己最好的“朋友”,向来还真是卑鄙呢。
但她万万没有预料到的是,南在水也会喜欢上这个女孩。这是连旁人或是当事人都不曾注意到的细节。
他们两个竟然互相喜欢。
至此,她们之间能称得上是友谊的东西已经裂变了。她只想欺负她,只想凌辱她,看她当众出丑,破坏她在南在水心中的形象。
这大概就是发觉对方的才华大于自己后的……嫉妒吧?
“至少心屿很善良啊!”突然很想为她说话,突然很想为自己内心的罪恶辩白,“我曾经还利用她的善良欺负过她,真的很对不起!”
得知胡心屿死讯的那一刻,心里最真实的情感其实是失落吧?就像主人找到失踪很久的宝贝。
人与人的羁绊,真的很难说清。
被关进盒子里的记忆,是这样温柔的存在。
对不起啊,胡心屿。如果你能听见的话,下辈子一定做正常的朋友好吗?不用再一直为我付出了,也不用活得那么小心翼翼。我希望你快乐,毕竟你拥有连我都羡慕的笑容啊……
“别假惺惺的了。难道你忘记她怎么报复你的了吗?说什么善良只是你用来感动自己的谎话而已。”林今支在一旁冷笑道,“那件事后,你应该恨她恨得牙痒痒吧?”
一秒,两秒,三秒……
空气凝固,安静得可怕。
只是用来感动自己的谎话而已。
当她找上门来时,你不是一样本性毕露了吗?你不是好好地羞辱了她一番吗?
但是她,已经死了啊。死得这么不明不白,不清不楚。
于是那些曾经存在过的痕迹,那些真心的付出,那些温柔的陪伴,又重新浮出水面。这些回忆怎能一笔勾销?
所以——
“我已经原谅她了。”
“什么?”林今支感到可笑,因为她知道,江卉绝不是这种人。转学以后还专门找人报复过胡心屿。绝对不会这么简单!当下她被一股怒意支配着:“中了这个女人的毒,想说漂亮话了吗?”
“也没有证据表明这一定就是她干的。”江卉的神情有些黯然。“反而是我过于莽撞。”
话至此处,林今支怒意忽然消散,转为嘲讽:“你还真是一副要坦白的样子呢。”
坦白一切?她有这个觉悟和胆量吗?
不可能的!
勾引自己丈夫的女人,抢夺丈夫遗产的女人,是绝对不会原谅的。
而胡心屿的丈夫到现在还没有开口讲一句话。
他木然地抱着胡心屿的遗照,背对所有的光线与揣测。指腹摩挲过冰凉的镜框,心底空茫茫一片,竟丝毫没有难过。
照片上的女孩子是十六七岁模样,脸颊饱满,笑起来非常亲和。
她也这样美过,只是没能被大家注意到。
年华一去不复返,至此抱憾终身。
“我们走吧,星琨。”
礼堂外,M警官追出来。
“等一下。”
女人停住脚步,等大胖子警官喘息均匀。
M却有些迫不及待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条紫水晶坠子,蹲下来问小女孩:“你叫星琨?”
小女孩胆怯地往女人身后缩了缩。
M连忙道歉:“抱歉,是因为叔叔太胖吓到你了吗?”
24被紫水晶吸引了目光,夺过去看,继而在M眼前晃了晃:“这玩意儿你从哪里搞来的?”
“前几天去江卉家,看见她脖子上挂着这条和身份气质完全不相符的水晶项链,就多问了一句。结果她居然把这条水晶挂坠给扔了。”
“不过,上面怎么会是写着星琨的名字?”24也感到好奇,“是不是有一种巫术是用米来预测未来。”
“应该是巧合吧。”M从腰间掏出记事簿,“对了,你和胡心屿女士到底是什么关系?”
“不是已经说了吗,我是24岁的胡心屿。”24有口无心地回答道。
这算是什么回答?M咳嗽一声,打断24的神思。
“请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同名同姓,在交友网站上认识的。前段时间突然失去联络,就在想这个倒霉的女人不会被人干掉了吧,结果……真伤脑筋啊,32岁的我居然就这样狗带了。”
“32岁的你?”明明是相貌不同的两个人,怎么说得像是命运共同体一样?但问题是,他和K排查的时候竟然完全忽略了这一茬——胡心屿的网络社交。
以为制鞋厂女工不会有什么闲暇沉迷网络。
一无所有的人应该躲在现实的乌龟壳中。
“叫我24就行了。”她扬了扬手里的紫水晶,“这东西如果不作为物证的话,能给我吗?”
M犹豫一秒钟,“胡心屿的死已经被定性为意外了。”
“你也这样认为?”
“没有办法啊,妻子死后,王家骏就得了失语症。”如果不是K坚持,M根本不会参与进来。
“那么作为警察,你是希望罪犯主动坦白,还是自己去找到铁证呢?”
M无奈地耸肩:“警察的能力也是有限的。”
当年那帮警察还不是什么也没做?现在他倒是有点理解他们了。当然,像K那样捡芝麻丢西瓜的傻蛋不常有。
人内心的恶,最终指向都是自我保护。如果逾越了这条本能,又会是什么范畴?
“如果这是一桩涉及38亿澳元现金的大案,我相信你一定会变身超级赛亚人的。”
38亿澳元现金?M当然什么也没有记起来。他的注意力仍旧在江卉扔掉的紫水晶上。
“米上刻字是二十年前流行的吧?”
“是又怎么样?手艺人已经不在了。”
“啊?你去岛上看过?”
“去浅星寺还愿。不过现在搞旅游开发,已经完全没有当年的那种味道了。”
“好像还有水下古城的开发,再过几天就有体验名额了吧?”
“是今天。”24一笑,“据说手艺人是岛湖的地藏菩萨。之前几个风水大师的反对言论你也看了吧?”
M挠挠头:“这种事情,毫无科学依据嘛。不过之前玩阴阳师的时候,我特别想去浅星寺祈福,抽到SSR。”
“我也这样想,不幸的是我抽到了一根凶签。”
“哎呀?”M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不好意思。”
“没关系,命运就是用来反抗的。”
甩掉多事的警官,又意外得到了紫水晶,24的心情一时难以平静。
“制鞋厂女工吗?”24边走边喃喃自语道,“真像佛洛伊德名言那样,人生就像弈棋,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星琨突然停住脚步。
“我不想去墓碑公园了。”
“怎么了?”
“我不想再重新经历一遍。”
“我们不会走和她一样的路的。我保证。”24蹲下身,将紫水晶吊坠套入星琨的脖子。
米粒漂浮,像宇宙中的尘埃粒子。
“你也不想他这样死掉吧?”
七年前,那个人因为抑郁症自杀了。得知这条消息的时候她还在校园,生活苦累繁琐,让人连悲伤也无力招架。表面上什么都没有改变,但生活陷入一片空寂中。
什么都失去了意义。
什么都失去了目的。
星琨举起紫水晶端详,她也不怎么明白:“米粒上为什么会出现我的名字?你要救的那个人不是南在水吗?”
真的是巧合吗?
“紫水晶是用来感应悲伤的,也许是你们都深受抑郁症困扰的缘故,米粒上才同时出现了你们的名字。”24将水晶转到另一面,在阳光的照射下,墨迹笔画清晰可见。
胡心屿当年在米粒上写的是南在水的名字。但如M警官所见,背面的确是出现了星琨的名字。但他又为何没有注意到另一个名字?想来还真是无法解释。
“拜托了,回到小心屿的身体里,重写紫水晶。”将悲伤泯灭,改变那个人的命运,就是她全部的愿望。
“可是……你不跟我一起回去吗?”
24摇头:“我要留在这里,弄清到底是谁弄死了那个倒霉的女人。”
星琨仍在犹豫。
阳光大男孩,怎么会因为抑郁症自杀呢?虽然她也曾有过这样的念头,却没有付诸行动。这样的念头,就是为了报复。
如果自己死了,会不会有人替自己伤心难过呢?
“我能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吗?”星琨突然联想到另一个维度的事情,“你流产掉的孩子是谁的?”
时间像河上的纤夫,被绳索割断的肩膀承载着难以言喻的重压。
不被欢迎的生命。
被父母残忍扼杀的生命。
只要一想到,哪怕只有一秒钟的时间,我也只能心痛得不能呼吸。
那是我的孩子啊。
两个圆圈互相交叠的部分被画上阴影。
从这阴影里滋生的,既是星琨被缝进枕头伪装成过失杀人的记忆,也是心屿亲手扼杀胎儿的记忆。
她想改变的过去,到底是什么呢?
对南在水的思念,对婴儿的愧疚,是否能够混为一谈。
这一点,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是南在云的。”她听见自己说,记忆没有半分差池,将那个人的面貌勾勒得无比英俊邪恶。
星琨只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她好像在电视新闻里听过——是不是那个传言收购了国外球队的商业巨贾?
“那个禽兽夺走了我的童真,你要是能在过去干掉他就干掉。反正他的目的一直都是毁掉我的人生。这次我们就,先下手为强。”
“那么灵堂上的那些人呢?”
“她们一个个虚伪狡诈,却过着人上人的生活。”24扶着星琨的肩膀,“这次你要学聪明一点。她们不应该拥有这一切,而我们值得更好的。”
这个小姐姐还真是邪恶又天真。
但是她说出了星琨一直以来的愿望——
“为了去你想去的地方,过你想过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