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年初二上午,家荣借着买饭的名义跑下楼去。在福荣街和桂林街交叉口的电话亭,他拨通了那个号码。此时加西亚还赖在床上酣睡,昨夜被家荣索取到快断气,家荣这个被压的还像个没事人一样上街。
电话等了两分钟,接起来不到一分钟就挂断了。
爬楼的时候,满脑子想着陈少宿醉的沉声——
——我使乜叫?你自动跪低…——叫我老窦……快点……
已爬了五六层,家荣才想起来没给加西亚买饭。家荣一边骂一边下楼。
龅牙妹收好四蚊钱,问家荣:“今日不加蛋咗?”
家荣还想着“弥敦道时钟酒店6513”,龅牙妹重复一遍。
家荣愣了一下:“噢。加。加。”
一边说着一边递上一蚊。
加西亚一边啃着煎蛋、吸溜云吞面,一边问他:“怎么那么久?”
“仅半个钟头!不算爬楼吗?”家荣扯开衣领散热,热汗变冷,黏黏腻腻糊在胸口两腋。
“三十九分钟,”加西亚挑起坨软的面条:“爬楼一趟算十分钟……买面要二十分钟?”
“七头,爬楼十分钟,怎么不飞天啊?”
加西亚筷头戳向煎蛋:“蛋边都焦了,云吞少一颗……”
家荣说:“你估我似你咁得闲数云吞有几粒?我成日端盘到手酸……”
“谁摸你手?”
家荣腾地站起来:“我话我端盘到手酸,边个摸我手?成日疑神疑鬼,你要我讲几多次系递纸巾?”
加西亚不说话了。家荣看得见,加西亚总把用筷子的手凑近他,家荣这才发现,加西亚什么时候会用筷子的?家荣看得出加西亚在等他问,等他开启话题……可他不想问。他不累嘛?
家荣转头擦地了,他眼里总是有一堆活要干。等了很久没等到家荣的关心,加西亚闭口专心吃饭。
加西亚吸溜着坨软的面条,盯住家荣撅臀擦地,屁股离加西亚脚边越来越近。
加西亚鼻翼突然抽动:“你身上有电话亭的铁锈味……”
家荣没理他,加西亚看不惯家荣朝家具翘屁股,又踹他臀:“喂,你身上臭!”
家荣蹲起来:“福荣街公厕味就真!要唔要拎块屎饼畀你闻?”
加西亚问:“和谁?”
家荣没听清,也没听懂,还懒得问,就接着跪下擦地。加西亚又绊他一脚:“家里有厕所不上非要去公厕,和谁!”
家荣膝盖一绊,脸差点贴在抹布上,这回爬起来是真火了:
“顶你个肺!琴晚搞我搞到爬楼夹唔住屎,我唔上公厕上你啊?我喺同屎尿搏紧命啊!八婆仔係咪更年期上身啊问完又问?我讲我屙紧屎啊大佬!屙!屎!係要讲几多次?!咁想听我讲同男人打茄轮?定想听个客条野塞紧我后栏?定想听我扒开屎窟畀人肏啊?!”
家荣骂完就摔门躲进厕所。
加西亚除了“公厕”“屎”和“肏”以外什么也没听懂。这时候听见家荣靠在门上喘着气,说着他能听懂的话:
“我说我没有就是没有。我好累到爆啊,你又疑神疑鬼,出门买饭而已……系唔系我条野塞紧你嘴才知收声啊?”
加西亚垂立在门前,额头抵住毛玻璃。
过了半晌,他说:“你下次少说几句粤语。”
门后还是没有动静。
加西亚拍门:“喂,你怎样啊?装死啊?”
门后传来沙哑的声音:“冇事啊。”
“你少说几句粤语成吗?”
语气疲软:“我话冇事听唔懂?”
加西亚叹口气,把剩下的面扒拉干净,去柜头倒了一杯水,开了一条门缝。
他端着水杯,朝内问:
“你吃过饭了?”
对着镜子,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几时上工?”
加西亚很希望家荣能对他说出粤语表示诧异。然而对面没有特别的反应,只是很平常的回答:
“今天下午。”
“那我们还有不到五个小时。”加西亚又说:
“什么时候一起吃?”
家荣还没说话。加西亚又问:“你什么时候能和我一起吃?”
镜子里啊了一声。“食咩啊?什么?”
“你都不怎么和我一起吃饭。以后一起吃吧。”
镜子里还在捣鼓:“我下午就上工,哪来的时间陪你吃饭?”
加西亚听得懂了。刚说完话,镜子里就咳嗽起来,加西亚听见痰液在喉头流动的声音,听起来难受极了。加西亚软下了眉头,端着水杯,推开厕所门:
“饮水啦,嗓哑过公鸭!”
一进屋,没看见家荣,先看见镜子里神情愕异扭曲的自己,还有家荣捏着柄墨兰剃须刀,下巴上一层白白的浮沫。家荣和他做的时候也没这样干净过!加西亚感到一股火朝头顶涌:又剃须!给谁看的!又觉得讽刺:刚才到底是怎么了才对这个贱货心软的……
加西亚听见自己对着镜子里的人说:“是谁喜欢?”
“冇啊,边个啊?发咩癫。”
家荣侧着头,专注胡须,目不斜视,说的普通话,语气平和:“喏,新买的刀,一起用。”说完才看见加西亚镜中的怒火,和加西亚手里的水杯。家荣钝钝的补了一刀:
“……你也用嘛,横掂你廿四小时对住块镜还邋邋遢遢,也唔怕我嫌。慢慢剃啦死八公——”
加西亚扇过来,家荣拍开他手,泡沫溅在镜面上。加西亚抓起牙刷捅烂家荣张臭嘴:
“你和别人做都剃须,同我就……”
“边个同边个啊?痴线。”
加西亚赤着眼睛,掐着他脖撞在镜上,家荣哀嚎,反手掼他撞墙,加西亚翻转,墙背与脊背相抵,爆吼出泣:
“我他妈就是傻逼,傻逼!怎么会信你的鬼话!”
两只手同时捉住剃须刀,刀哐当砸进洗手盆,陷进泡泡里。半晌,家荣捂着头站稳后,镜子流出一滩血。
加西亚手在抖——玻璃杯掟碎,玻璃碴飞进家荣发丛,家荣嘴里发出毒舌吐信的嘶嘶声。加西亚已经不打了,站在家荣眼前,瞳孔都在绞痛着颤栗,嘴里仍气虚着念念:
“是不是怕我走?……扣我通行证,是不是怕我走?”
家荣掟开他,鲜血顺着脑壳流下来。他手一抹就罢。
加西亚给他擦血。他平平淡淡着推开。
说:
“喺啊,我惊死咗,惊你知我当鸭就跑路,证在我手里,我不还你要打死我?”
“你是不是贱啊?”
加西亚看着家荣抽几张纸在额上胡乱抹了抹,撇下红袜,套上黑丝短袜。加西亚红着眼跟住他。家荣踢上皮鞋,套上屎黄色皮夹褛,未正眼看他。家荣拉开铁闸,加西亚扑住。
“没过中午就又要走,外面有谁!头破血流也要见!贱不贱啊你!”
还没到约定时间,家荣其实就是想出去走走。
“喺啊,仲愿卖身养你这废柴。满意未?”
他心平气和地关上门。
陈少抬脚踹在家荣额头伤口处,黑鞋底变成红鞋底。
家荣跪跌椅边,踝骨撞上红木椅脚,喉间挤出半声闷哼。红酒瓶在脚边炸裂,陈少对准了家荣的额头伤砸过来:
“烂成咁仲点玩?!”
家荣捂头蜷缩,听见皮带扣甩落的金属脆响。
“爬过嚟!”
玻璃碴扎在家荣膝盖和小腿上。
“到底找我乜事啊?”
等跪落陈少脚边、吮吸那臭脚趾头的时候,家荣又猛地想起更他妈绝望的事——半路又被差佬劫,持他黑证要扣押。家荣赶忙把兜里的钱都掏出来上缴,肥佬持他假身份证拍得他脸颊生疼:
“上次缴四千,今次交三百?当阿sir开善堂?”
家荣把剩下的半包万宝路也递上去。
“冇钱,个鬼佬冇证就等收尸啦!”
苑家荣想着,自己真他妈窝囊,真他妈下流,真是为了加西亚一张证给自己逼得没办法了,但凡有个一寸宽的活路,他都不会撇下那神经病死鬼老婆来找陈少。家荣开口便话,那叫一个坦坦荡荡、问心无愧:
“陈少!我上个月砵兰街冇咗个银包,您帮我找一下……”
话音未落,陈少脚趾捅进他齿关:“管我叉事?”
家荣又说:“还有钱……入面我全部家当。”
陈少低头盯盯望住男孩,知道他还在隐瞒。
家荣终于开口:
“入面……入面有我朋友张通行证……”
“朋友?为个洋垃圾求我?係咪深水埗鸡窦嗰件西洋菜啊?”
家荣立即摇头,一见陈少立起眉,登时点头如捣蒜:“係啊!耶雷加西亚啊!但就快饿死劏房……我养唔起咗……”
陈少又道:
“管我叉事?”
家荣嘴里含着脚丫,手里握着条野,膝下啃着玻璃渣,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语气却愈发平淡了,字字句句自然得像在聊“食咗未”“几多钱”一样:
“陈少,您当收留隻狗咯,我日头托奶茶畀阿婆闹到扑街,夜晚咪过嚟畀您当痰罐……”
陈少又一脚踹过去——这副姣样叫人烦。
家荣撅臀舔舐地面酒液,玻璃渣刺进舌,抬首大眼剔透,欲哭不哭,血糊糊的舌头接着舔陈少:
“……抵食过深水埗碗狗肉粥吖……”
陈少扯他头发撞向床头板,抽他一巴掌,家荣却嬉笑舔上对方虎口,一副平淡淡的贱样:
“阿爸,踩我咪当踩屎好嘛——屎仲识得舔鞋底添!畀返个包啦……我屋企隻鬼饿到啃床脚啰!”
陈少掟落家荣在地,家荣笑吟吟的勾脚触他裆:
“多谢阿sir吖,听日店里落双份糖浆同蛋黄酱,甜到您屙糖尿吖嘛!……您屙糖尿我都钟意食……”
临走前,陈少留半句:
“成日发姣上电,贱死你……”
家荣掟落一件黑色物什,加西亚定睛一看,是那个脱皮银包。
他腾地从床上跃起,头顶险些撞上天花。
加西亚把银包扣过来,成包的金牛票散一地。翻了底朝天。证件夹层连鬼影都没。加西亚空包砸落他面。
“证呢!”
家荣叼着总督,倚在门边抽。加西亚再看一眼那还了得:抽的哪里是总督,他妈又是万宝路!他抢过掟落脚边:“我问你话!证呢!哪来的万宝路?昨晚又和哪个鬼佬混!”
“边个?”
“什么?”
家荣捡起烟,还想放在嘴里,加西亚一跺脚,万宝路在拖鞋底化成齑粉。
“什么!哑巴了?说话!”加西亚吼。
家荣语气不咸不淡:“我回答哪个?”
加西亚扇得手麻。家荣捂着脸,这是加西亚第一次下了床抽他。
家荣突然嗤笑出声:
“你打死我,你打死我咯,打死你衰婆,以后边个养你边个罩你……”
“你罩我什么了?”
家荣捏住加西亚下颌:“陈少中意你张相啊,金毛鬼仔几靓仔嘛……”
他故意用纸巾慢擦衬衫:“人哋开价三千蚊,还你证件……够你食半年茄汁豆啦,仲想点?”
见加西亚瞳孔骤缩,家荣蹲下来平视他:
“我未答应。我同陈少讲——
“——冇证件你先係我独家货啊。”
加西亚满脑子都是:操,操!操!!!
他捉住家荣掟门外,家荣躺在地上,加西亚拳头砸过来,家荣张口伸舌。
双脚勾住加西亚腰,收缩箍紧——
“操!”加西亚猩红着嘴唇猩红着眼:“疯子!疯子——”
加西亚像个疯子,家荣显得像个平和的正常人。加西亚铁了心要出去,家荣铁了心要留住。啃过好几轮,唾沫横飞,家荣盯盯仰望他,轻轻吐口道:
“我押你人,扣你证,我是坏仔,我是混蛋,我是小人,你压我吧,压我千次万次都成……”
…傻佬……。
五
陈咏生把烟头摁灭在他身上,怀里的尤物一阵抖,便不作声了,好像明白他喜欢安静。
但这尤物偏偏还是个碎嘴子。再一见面,就张口和他说:“Daddy啊,返张证啲啦,我屋企只鬼佬等证件救命……等唔到就扑窗跳楼㗎!”
陈咏生的意思是:你能不能找我求点别的事了?咏生抬起脚就踢裆:“隻鬼佬在你肚里重过金牛?喺咪当我有求必应观音啊?”
这种没脸没皮的孩子着实少见,挨了踹还当做没事人,扑通一声又跪脚边:“阿sir啊,我追求佢好耐嘛,只求呢隻鬼唔打我、揾下我嘛……”
“关我叉事,又向我许愿?”
小孩是个实干派,闭嘴不求他了,自作主张解开他皮带,金属扣抽打在白嫩的脸上,留下一道红印。修长的浓眉底下眨着水汪汪的大眼,差点留下泪来,可眼神平静得不像在吞宾周而像食粥食饭。右颊隐隐肿起透着抓痕,咏生心里颠了下:
“那洋鬼都肯打你,你还为他出来卖?你这贱货图他什么?!”咏生皮鞋猛踢他胯下:“肚裹怀了他的野种?!”
家荣蜷缩着,面色正经,嘴里没个正形:“好难怀胎的啦,但中意从后进嘛……一枪都打唔穿肚腩……”
咏生心里一阵烦——想把他狠狠地射成筛子细细地剁成臊子。抬脚就朝腰下一阵踹。
小孩不哭不叫,不知天高地厚地展颜一笑,眼神满是幸福:“陈少知唔知,佢同您一样钟意踢我屎窟吖……”
咏生捉他后颈掟落镜前,宾周摇晃着从嘴里退缩出来。他思量着,今天可不想再做了,一会出来了就让他滚,他不想再看见这张脸了,不想再看见这个像狗一样伺候别家男人的贱货……
家荣扭腰反蹭,臀尖擦过对方西裤拉链,极饿的扭过身继续吃:“佢也同您一样中意咬人后颈嘅……不过您牙齿利啲,上次留嘅疤仲会发痒……”
语毕,咏生只觉得下面一烫——张粉嘟嘟的名器猛力一吸。
咏生糊里糊涂地又压了他一次。
当咏生食饱饮足,白嫩的胴体在臂下颤抖如透明蝶翼,咏生一个念头从肚子底下饥肠辘辘地爬出来——
我就不把证还给你。
加西亚枯坐至天光。
该上工的也上工了。香港在鞭炮碎屑中复苏。
家荣白日仍在茶餐厅端盘,月底依旧八百蚊结余拍在灶台,并带回来红米肠和肥瘦叉烧。剩下的钱家荣私留。
家荣仍旧一半时间夜不归宿。
时间一晃到了三月份。
加西亚又忍耐了三天。第四天,终于委在塑料花堆里,自言自语地问他:
“出去多久?”
家荣语气平平:“我明早回来,给你带云吞面,合上水晶虾饺,茶餐厅剩的。”
其实家荣和加西亚已经把话挑明了:我就在外面混,你少管我。加西亚问他纯属没事找虐。
加西亚蜷在笼里,眼球挤过铁网,盯盯家荣屎黄皮夹褛背影。他当然不知——家荣是去重庆大厦偷窥——家荣的脸刻在大厦铁栅栏上,眼球挤过电线和铁栏杆,看见妈妈挺着浑圆的腹。
妈妈从冷水盆里捞起湿重的衫,站起来,垫脚挂到电线上去,拖鞋磕在翘起来的瓷砖上。
妈妈朝左趔趄——家荣抓着铁栏杆的手攥紧——腿一抖。他差点喊出来。
妈妈踉跄撞上铁栏杆,发出稀里哗啦的声响。妈妈捂着肚子,腹中的胎儿踢了她一脚。
只有妈妈。爸爸呢?七岁前都没见过。但未想到这种缺席在他降生前就已开始。
直到某日十一点多,家荣蹲在墙后听见妈妈的哭叫——
妈妈要临盆了。
加西亚捏着剪花瓣的剪刀,又捱到天光。
剪刀铁柄陷进手掌皮肉里。
陈朱迪打开门,一个模样蛮靓的后生仔揣揣着手,一身灰灰的工装候在门口,他手指攥着起毛边的开线袖口。
陈朱迪怀疑这个人她以前见过,但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见的。后生仔这模样让她熟悉,但又不知道哪里熟悉。
“阿姐请唔请钟点?”后生仔说话方式很奇怪,声音哽在喉咙里,像是先天鼻炎。
按平日陈朱迪早就邀他进屋了,可现在身怀六甲,丈夫不在家,她就挺着孕肚弓在门口,也不敢多动。
后生仔上前一步,喉结滚动,喉咙下面有一块青:“廿蚊扫全屋,包洗灶渠嘅啦,阿姐都唔钟意?”
陈朱迪退后一步,手心掩腹。
后生仔径自走进来。三两步,立刻左拐,过玄关,马上右拐,屁股擦着柜子没被绊倒,最后手指落在沙发靠背上,环视整间屋子——像故地重游……
陈朱迪脑中鸣响警报。
后生仔扭过头,呲牙一笑:
“阿嫂,好干净嘅,我只要十五蚊……”他指了指玩具柜,小水枪和紫色甜甜圈露出来一块,他手指推回里面去:
“这些吗?我唔记得咗……”
后生仔眼睛落在她腹上。
陈朱迪看见他眼一瞬间燃起火花……
这人的眼窝像极梦里未出世的仔,可又像被刀剜过。
后生仔走到厨房,做了她最熟悉的一个动作——
他嘴里神神叨叨地哼着变调儿歌,右手把锅盖扣在锅上,左手捻着抹布在锅盖圆头上拧一把:
“出锈邋遢水,阿妈唔好掂……”
“你叫咩名啊?”陈朱迪不知道为什么,心脏狂跳起来。
后生仔撇过头去,笑时露出兔牙:“耶雷•加西亚系啦。”
“点解嘅外文?”
后生仔笑笑,岔开话题:“阿妈,噢,阿嫂,你谂下,十五蚊,多便宜,挑灯上街都找唔见……”
后生仔贴近了,就快和她肚子相抵。陈朱迪嘴里狠戾地冲出一句:
“唔使!”
陈朱迪夜里发梦半夜睁开眼睛,老公仍不在身边。胎动如绞。
她手掌放在座机上。掌心温了许久,手又缩回被窝。
一个后生仔,身上的白衬衫染了血,朝她一步一步走来,他走在海面上,可没有脚,实则是蠕行。他眼窝像被剜了两刀,深邃而僵硬,微龅的兔牙浅浅露出来,血红的舌头吐着像蛇信子:阿妈,系我啊,家荣啊,阿妈,你哋仔返屋企咗……
海冰一样冷的、蛇信子一样的红舌舔上肚皮:阿妈,你受苦咗……
陈朱迪大叫一声。
什么也没有,唯有空空的天花。
第日下午,老公回来了,带着工资利是,还有两个塑料袋的护理品。
坐了不到两个小时就又走了。陈朱迪看着苑国雄的背影,不像这个家的男主人,倒像个客人。
突然苑国雄扭过头:“垃圾袋不要成日靠墙放嘛,垃圾桶离得那么近,倒一下嘛,都发霉了,脏脏臭臭还流泔水印。要不我请个家政啊?”
陈朱迪很纳闷,她根本不会把垃圾袋贴墙放。
“我找个家政吧,”苑国雄说:“唔知边个成日蹲点,有个男仔特想来……你认识吗?我还以为是故友,系你老朋友?”
陈朱迪听出了讽刺和怀疑。
第日仍是周末,但老公不会再回来了,他怎么会连休两天,况且这段时间他在升职。这天陈朱迪腹部绞痛,她不知道怎么回事,胎儿拳打脚踢,跟和她有仇一样。
忍着痛走去灶前,半天也拧不开火,不知道怎么了。是因为太潮吗?陈朱迪挺着坠痛的腹挂床单。等忙完了,一把骨头散架了一样,又饿又冷……
手沤在冰冰凉水里,捞起湿重的衣服,搓洗老公的内裤。刚搓了两把就发觉手感不对劲,搓的不像布料,像自己的手——
一展开,内裤已漏洞了。
陈朱迪懊恼地捶在一堆软绵绵的衣服里。
门就在这时被扣响。陈朱迪沾满泡沫的手在围裙上抹了抹,腆着肚子打开门。加西亚的面庞冲进瞳孔。
加西亚挂着敬业微笑:“阿妈,呸!阿嫂,钟唔中意我嘛?琴日你老公睇见我,好中意嘅,应承咗架!真不能再便宜的,你信我我能帮到你,我家政有经验,做咗小四年……”
陈朱迪怎么拦得住,加西亚已经拎着一袋什么东西走进来了,红色网兜里是十几枚红鸡蛋。
加西亚轻置在灶台上,柔声道:“我阿妈生我时最爱食……可惜我阿爸好忙嘅,都冇时间买。”
陈朱迪鼻子一酸。
加西亚穿着白衬衫,一点一点走近她,脚底贴着地底蠕行,眼眶深邃的像被刀剜过,他露出一对兔牙:
“阿妈,我阿妈生我时好苦好痛,我知嘅,都唔知点算好。”
加西亚血红的舌头吞吐着,像啃食婴孩的蛇信子:“阿妈,系我啊,家荣……系家荣……你受苦咗……”
后生仔突然面目狰狞着飞扑过来,扑向她的孕肚——
陈朱迪听见自己喉咙里爆发出凄厉的尖叫。
陈朱迪抓起扫帚,打向恶魔的小腿。
这个恶魔一心要扎进她肚子里!
“死扑街!再跟尾我报警啊死靓仔!我老公系差人!警署嘅!你做咩啊?唔使!做咩啊!”
陈朱迪掷出装红鸡蛋的塑料袋。
塑料膜映出恶魔扭曲的脸,陈朱迪尖叫着锁死铁闸。
电话音里传出惊魂未定的哭腔:“老公……加西亚跟尾我……我好惊……你返嚟……”
加西亚掌心留下剪刀柄痕迹。过了一阵,右臂垂落下来,剪刀从笼床摔落地上。
陈咏生抬眼,家荣低眉顺眼走进来,托住茶盘躬身摆碟:
“陈少,慢用。”
声线平过殡仪馆悼词,扭身就走。
“喂!”
那贱货驻步:“sir,有乜指教?”
陈咏生心里一阵气。
“报菜名!”
家荣例行公事地转返,扭过平滑又狡黠的腰身,指尖点过虾饺烧卖这一大档:“呢度系蟹籽蒸粉果,豉汁凤爪,香煎萝卜糕……”语毕,垂手立成木偶。
陈咏生吞云吐雾。
半支烟后,家荣喉结滚动:“先生,……”
嘭!
雕花凳砸中家荣脚骨。
贱货扶正凳脚,嘴里疼得嘶嘶作响,面皮静静如裹尸布,一副低眉顺眼欠收拾样。
“滚啦!”
贱货疾走三步,陈咏生吼声钉住他:“寻晚去边?跑这么快,当我係鬼?惊我?”
这货呆立在前,揣揣手。不过一会,说:
“有事。”
有!事!
二字似针戳爆陈咏生太阳穴,咏生太阳穴直跳,血管要炸开——
他妈的谁没事!!
陈咏生拎起茶壶,滚茶照面泼去!
刚一出手就更火人了,贱货躲都不躲……
家荣偏头避脸,前襟浸透黄汤,手背泛起红。
陈咏生扳过他脸,烟掐灭在锁骨。
还要发作,家荣已经膝盖一软趴在地上:
“陈少泼我当泼尿,踩我当踩屎,掐我当掐烟好嘛?”
音画不同步,口贱过屎,面瘫过尸:“阿sir啊,寻晚当放屁一样放过我得唔得?”
咏生胶鞋碾他脸:“喊!他妈给我哭!”
家荣十秒就飙泪,涕泗漫过下巴,那叫一个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哭过了又仰起脑袋,朝他媚笑。咏生怀疑视错觉,他从贱货笑着的牙齿缝里看出凄凉:“您钟意睇喊,钟意我哭,我日日哭畀您睇……”
他妈的哭丧啊!
陈咏生扯他撞向牡丹墙纸,费劲扒开湿裤。
咏生一下一下干着他。
臀尖颤抖,胯骨撞击声混着抽泣,陈咏生捉紧他头发,他半阖着眼,微张着嘴,咏生突见贱货瞳孔涣散——
这贱货竟在享受!
鳄鱼泪和涎液浸透了墙纸。
陈咏生把他掟落地面,血流出来。陈咏生才贯开他。
家荣起血裤,泪腺如未关水喉。
“收声啊!”陈咏生扯他头发捉向玻璃门,“再嚎我劏你喂狗!”
家荣改成静默流泪。
贱人忽抹泪朝他甜笑:“sir……” 指尖点向自己,“您仲唔想睇换装游戏?想唔想睇白衣变血衣?我割大动脉畀您睇……” 指尖点向裤袋,语气极轻佻:“……返张证件?我家里只饿鬼闹到跳楼架……”
“屌!”
砰一声。陈咏生把贱人甩在玻璃门上。
苑国雄冲上楼时,警靴踏碎满地鸡蛋黄。那个叫加西亚的后生仔正跪在他老婆脚边——他就知道这个死姣婆一人在家没得好,怀了孕还勾三搭四,引来多少俊俏死靓仔……先把变态解决了再解决八婆……
“差人查证!”他将家荣头掼向墙砖,手电筒射穿瞳孔,“身份证!证呢?”
“我冇啊!未带啊,阿…阿叔!阿sir……”
苑国雄将人掟进阴沟:“再畀我见你痴我老婆,一枪打爆你宾周!”
家荣抓住他裤管:“我未痴你老婆,唔关佢嘅事,唔骂你老婆好唔好嘛,佢一人居屋企好苦嘅,阿爸……”
家荣抬头看见父亲年轻的容颜。这容貌十年没见了……
他又唤了一声:“阿爸!”
苑国雄踹向他心窝:
“痴线!边个係你阿爸!”
家荣瘫在馊水滩,看父亲拖母亲上楼,阿妈的呜咽哽在楼道尽头。
家荣悲切地不知道眼睛看向哪。
苑国雄右腿迈得又稳又重,还踹了阿妈一脚——
家荣十一岁那年,这腿会在深水埗炸成三截。
六
家荣走下重庆大厦。
他今日想回家。
在楼下又斩了份半肥瘦叉烧。食客吸面声响中,家荣也抱一碗面,臀未落座,筷子顿了下,脑里听见加西亚轻微的那句:什么时候有空,我们一起吃饭……
家荣不可察觉地笑了下。
他被自己的生父母抛弃了。但他还有加西亚。
还好他还有加西亚。
推开空空的铁闸。六十平尺的房间徒留金属回响。
粉粉紫紫的塑料花,从上铺铁笼里,穿成一根线,一根红线,缓慢地,缓慢地,滴落下来。
滴,滴嗒。
嗒。
那血滴在皮鞋上。家荣后退一步,没站稳。
鞋跟下面踩着淋着血的剪刀……
苑家荣听见自己刺痛的嘶吼。
家荣抓着诊所外的冰凉栏杆,他庆幸自己没在楼下吃完面再上楼……
家属可以进去了。
医生简单交代几句,家荣把金牛拍在医生手里。
加西亚的命就差这一碗面的功夫……
加西亚刚恢复意识的时候,他正在家荣怀里。
他们还在家里,和他闭眼前一样。
晕开鲜血的床单已经被家荣换掉了,崭新的被褥,崭新的枕头套,还有他身上崭新的衬衣。
他知道这些钱是从哪来的。
加西亚推开家荣。
家荣扑上去抱住。
加西亚奋力推开,去抓剪刀。
家荣扯开他的手,牵动了伤口。
加西亚一次次推开,家荣一次次抱紧。
他听见家荣埋在他颈窝里说:
“我不出去了,外边都断了,以后我就在餐厅端盘,晚上十点回来陪你。成吗?”
家荣乞怜的,用温厚的嘴唇安抚他。
加西亚说一声:“随便。”
云吞面汤吹凉了递来:“真没藏你证,我这些天都在外面找。你信我行不行?”
加西亚恍惚着点点头。
家荣用嘴巴给他渡食。
渡过后,家荣甜笑着,两指捏出condom:“你好返……换你喂我。”
新买的condom扔在加西亚睡衣上。
加西亚依旧板着脸,收力掴在家荣后颈——算清旧账。
家荣突然哭了。
他至今不明白,平日拼命活的加西亚怎么会突然寻死。
“你点解嘅?我惊你死啊?你死过去我仲活?我仲活啊!你唔知我费几多钱,黑户兼黑证,边间医院肯收?!我仲扣你证?”
泪珠砸在加西亚手背。加西亚望住面前的男孩,才想起来这个经常被忽视的事实——他还不到二十一岁。
还是嫩的能掐出水来。
当晚加西亚伤还没恢复,就压着家荣要来了。家荣捂着加西亚左手的伤口,任凭加西亚右手扯烂他背心。
当晚两个人表现都特别好。
加西亚的嘴唇由鲜红变成青紫再到雪白。家荣决心榨干他。
家荣特别配合,每一次闯进去,长长的氤氲着水汽的畅快的吟叫泄出来,叫床声混着石油气嘶鸣。加西亚掐着他的脖子,感受虎口下脉搏迸发的挣扎。
家荣到后来腿举得太累,还担心加西亚扛不动,脚趾勾住钉在天花的木条,冷冰冰的钉子头冻硬脚趾肚。
家荣疼了也不敢嗷嗷叫,猛踹天花板。楼上师奶捶地表示抗议。
“死扑街,成日唔瞓!”
家荣贴在加西亚耳边咬:“成日舍唔得瞓,我还是中意通渠嘅啦……啊!”
加西亚掰开他双腿卡在两侧笼缝里,家荣脚腕被磨出血。
早就该这样蹂躏了,让垂涎和泪液混杂在一起,让血脉和伤痕纠结在一起,交颈的时候你的凹陷对应我的凸起就像交媾那样相契,温度贴着温度肌肤贴着肌肤血管贴着血管脉搏贴着脉搏可以同时被一颗子弹贯穿……加西亚枯干的面庞埋进他的颈间,钻进他的头发里……
家荣气喘吁吁的哑声说:“明日……明日给你买点枸杞……”
回应他的是臀上热辣一掌。
家荣笑着应承下来,毕竟这是万里外担返屋企嘅新抱。
阁仔铁网外,隔板传来婴儿夜啼,楼上传来通渠水声,混着石油气炉嘶嘶漏气吟声。
云雨过后,汗贴着汗,拧出潮湿的泥水。
当晚,家荣抱紧加西亚,挤在同一笼里。半夜不知道谁听到了什么,枕边人低沉而间断着梦呓。
“我三十二岁……做的都做了。…没见过亲人,……没有家……”
阿诺分外怜惜地抚摸他的臂膀,擦拭那一层冷汗,他很烦躁地扭过头,眼睛盯住厕所。
家荣呢喃:“乜事啊,水表又响……”
楼下轰一声,又颤了几下,随着一股腐臭冲鼻如尸液。
家荣猛然惊醒。赤条条地下去看,还被钢筋梯撞出几块青。
水管又爆了。
加西亚踹开厕所门:“让你省五百块不找通渠佬,害的现在又整屋泡粪水!”他把水杯抵到家荣唇边:“来,饮啦,嗓哑过公鸭!”
家荣撅着屁股修水管,扭过头,喝完水就说:“你估我钟意通?昨夜边个玩我几粒钟,白日拿我当差使,差啲将我拆骨散件啊,死佬!”
话没说完,从下水道口掏出一个被干爆的condom,手里黏湿湿,家荣甩到加西亚脚边,气极反笑:“边个叫你咁做架!我讲过几多次都唔听,你‘通’我半晚都唔够?!”
加西亚一脚踩上去,把套踩得稀烂,又照着家荣的大屁股给了一脚:“通你妈,说人话!信不信把你头按进粪坑啊?还是要我今晚接着通你?”
“喂,喂!好痛嘅啦!”家荣揉臀蹦跳,“死鬼佬,今晚唔得,寻晚被你砌到散骨,今日起床脚震震,骨头散晒点开工嘛……”
“屌!”
隔板后死鬼仔砸墙和吼声:
“八点未到嗓度拆天啊?通渠啫使唔使咁鬼high啊?几多次啦?閪家铲!”
两人噤声半晌。
家荣想起两月前,也是清早,也是通渠,那时的他沉默半晌,小声嘀咕:通渠当然high啦……你唔知,我衰婆知,我条野知噶。
加西亚捉着红头胶花筷,从黑炉里捞出柔软的白面,盘成一坨,堆在胶花红碗里。
加西亚粗粝的手指打落红鸡蛋,水煮蛋安躺在白面里。这手指曾是专职握方向盘和扣压手枪扳机,现在为他煮羹汤。家荣听见弹壳敲碎声,隔着门喊:“整咩鬼啊?”
“煮饭呐,痴线!”
加西亚已经会说家乡话了,至少是会用家乡话骂人。
家荣冲洗手上屎浆,不忘提醒他:“小心手腕啊,伤口咪掂水啊傻佬——”
“得啦,当我低能?”
家荣在水管下捣鼓,把混着泥的头发丝和屎尿都洗净。门后加西亚手背揩汗,又提了提裤子:“快点,面都坨了!”
家荣未应承,加西亚推门进来,他腰上系着围裙,从背后推搡着家荣压向炉台:“快点啦!”
家荣心里一热,突然发姣,臀尖蹭向加西亚裤裆——
加西亚的掌心穿透布料时,家荣脑海里冒出一句八竿子打不着的话:小别胜新婚。
哈哈,放屁,夜夜通渠边有别嘛……啊,痛!加西亚趁不注意,将他腿跟掐出青。
家荣在福荣街和桂林街交界处踩点两星期,跑七八趟裕华国货,购下锅碗瓢盆。
家荣把买回的二手汽油罐炉和家里的黑炉放在一起,地上堆着铝锅。今日又购回三打潮州白鱼蛋。加西亚皱着眉头,怎么也找不到安置的地方,最后只能搁在炉上。
家荣夜半不能再陪加西亚瞓,他守在炉边煮鱼蛋——白鱼蛋买的是最平那种,煮久了会发胀,胀大一倍;再过不到二十秒就会破开。家荣煮到最后总是一锅烂泥。
一开始煮破的家荣自己吃,吃了没几个开始呕吐,面皮起痘,不知道是对哪种添加剂过敏的。这就惨了加西亚,那几锅烂泥最后都进了他肚子里。
这一个星期,家荣好歹还在茶餐厅吃工作餐,加西亚真是除了鱼蛋没吃过别的。
到最后,加西亚一看见球状物,胃里就肌肉记忆地反酸水。尤其是颜色深一点的,像家荣的睾丸,加西亚平时最爱玩那两个蛋,现在一看见就起不来。
加西亚每吃一顿垃圾,都要狠狠干上家荣一顿,由于不想看见蛋,就逼着家荣背对自己,两颗蛋藏匿在他吊的阴影里。家荣不满意这个体位,嫌加西亚太大力,总是被捅得嗷嗷叫。加西亚嫌声太大,手指插进嘴里搅。
第日接着吃家荣煮的垃圾。
两人牙关打交时,家荣实在受不了了,皱着眉头往后躲。
“干嘛?”加西亚扯着家荣往回捞。家荣有苦难言:“你口臭!”
“我都不嫌你脚臭。”
加西亚说完就把家荣的香港脚捧到嘴边。
一根一根脚趾的吸。
好歹吸之前还用湿毛巾擦了一遍,但这家伙啃完脚就要啃他嘴,鱼蛋味和酸臭味混在一起,家荣惊吓过度地躲开,翻身跪趴在笼里,把臀瓣一掰——和屁股遭殃相比还是嘴更金贵点。
白日家荣还去茶餐厅端盘,但再也不服侍包厢,只在堂前给女客递纸巾。加西亚在劏房钉泡沫招牌,刷红油漆——
【荣记辣鱼蛋 五蚊七粒】
小摊已经落成,家荣仍不返工。那日家荣捧着利是趟出茶餐厅,见加西亚正倚靠在路灯下——家荣迅速拉扯加西亚入夜色。
“不想活?跑出来做咩,舂爆你头啊!”
加西亚一句话不说,眼神逼问:什么时候开店!
家荣牵起一抹笑,双手抚上加西亚腰肢。
“茶餐厅工暂时唔辞,被个人知晓就废咗.……” 家荣脸埋在他肩胛。加西亚的意思是,少他妈油嘴滑舌——他被欺骗太多次了。
家荣用温厚的嘴唇安抚他。
“等我哋个鱼蛋档储够钱买雪柜,好唔好?我养你啊……”
“做咩划损手啊?点解嘅?”
这段时间,家荣特别想问加西亚这句话。实际上是他已经问过了,加西亚没有回答。
加西亚这个曾经拼命活、又莫名其妙去死的人,最终抛弃了死的念头,和他在一起拼命活了。
小摊落成、招牌挂起那晨,家荣在招牌泡沫板背后瞥加西亚,再看看擦到反光的铝锅——
这摊档是他们的“畸胎”。
若命运许他们生育,也该是这般锈铁与辣油捏成的怪物。
家荣养育这仔过后,就要去茶餐厅上工,摆摊时间不过两个多钟头。
第一日很冷清。
第二日也如此。家荣扯着嗓子叫卖,加西亚躲在柜子下面。
第四日,不知道为什么,门口突然排起了队。
油锅沸腾时,家荣攥着张张油腻毛票,对加西亚说:
“我唔做鸡窦啦……”
加西亚听不见,家荣是对自己说的。
老天爷沉默着听他苍白的应承,仿佛也觉荒诞。
油烟里,家荣咬牙吞回后半句:
“——最多做到月底。”
家荣不会告诉任何人,那日他做了件多么惊天动地的事——
临近八点半,他推铁皮车钻进桥洞阴处,拉下挡帘。
他在四尺方寸的铁皮柜下面干着加西亚。
家荣的头几次撞上方形铁管,头顶蹭掉一块皮。加西亚屁股下面有一块石子,磨的他屁股又青又紫。
满面油污的操作台、铝锅、剩鱼蛋和咖喱酱下首,一壁之隔的当街偷欢。
加西亚喘骂:“疯子……外面十几号人排队……!”
加西亚蜂蜜样的胸肉却被家荣掌心搓出红痕。家荣无实物表演着吮咂奶水。
操作台震得铝锅咣当响,剩鱼蛋滚进咖喱酱。家荣头撞方形铁管蹭到流血:
“下世你还做我衰婆……”家荣啃着他喉结发癫,“我射粒鱼蛋入你肚…生个辣油仔……”
什么时候能和这鬼佬生个仔,什么时候加西亚叔叔能被干到怀孕,虽说这一辈子不可能了,但家荣期待下辈子,加西亚叔叔还能无怨无悔地委身给他做老婆。
那日家荣在茶餐厅满面春风,芳姐见他都打趣:
“今日点解嘅风?宾周装摩达?”
女客握他手,家荣开开心心给人家握。端盘到手都发颤,手指还记得加西亚叔叔胸肉的软度。饮水的舌头,犹记一粒钟前舔舐加西亚叔叔胡茬的刺痛。女客摸他摸得两人都心猿意马。家荣突然离座,冲进厕所——
瓷砖上,加西亚被嵌刻在大理石花纹里,大张着腿,猩红的唇颤抖着流出涎液……家荣胡乱啃净。
家荣对着白瓷盆胡乱发泄出来。瓷盆不及加西亚叔叔万分之一滑腻。
魂不守舍走出厕所,撞见粉条西装男,家荣脑子还浸满精浆未醒神,胯下还在余颤,面上已经嬉皮笑脸拍对方肩:
“阿sir食饱未?”
男仔扭过头来。家荣眼睛还未对上焦,没看清脸,更油嘴滑舌的已先漏出来:
“我请你去桂林街食鱼蛋,当喜宴咗——”
面前是陈少的一张硬脸。
家荣缩手快过触电。
陈咏生捉住家荣肩膀,拎回来:
“哇,你仲知返嚟。”
家荣缩脖,双肩夹住脑袋。陈少巴掌未落下。
家荣狡辩挤出关口:“阿sir啊,对唔住,我记挂您嘛。几天屋企忙到发颠,未来得及应承您……”
“忙着桂林街煮鱼蛋啊,鱼蛋妹?”
陈少揪着他领子,扯进vip包厢。帘幕的玻璃珠打在家荣脸上。家荣磕在茶水柜面。“专登气我?”
“唔系啊阿sir,睇错人嘅啦,我唔敢气您!”
“睇错人?点解嘅睇错?”陈少一边抽皮带,一边夹着嗓子,模仿家荣平日的贱声:
“定系讲:同我老婆柜底打咗场友谊赛,爽到懵咗,晕坨坨睇错~”
家荣紧绷的面皮即刻僵住。陈少一皮带抽上去,声音已经不知道怎么高好了:
“背住我做乜啊!你以为我唔知啊死贱种!有志气啊?好巴闭啊?示威?奚落我?要打到你?!讲啊!死畜牲!咁有骨气自己捞啊!鬼仔证件唔要?我一声令下就畀差佬解你哋出境!真估我钟意鸡窦外卖?档口臭过垃圾岗,裆口也一样!真当自己系棵葱?”
家荣捂着那边脸,凌乱的头发下面突然爬出怒音:
“臭都唔使你食!好过畀你白插!死佬,我今日讲清楚:我收山唔卖啦……”
陈少听得太阳穴突突跳,胸里气一鼓一瘪,火滚脑轰,家荣一杯冻奶泼落少爷面!
他俯身贴耳呵气,声量却让全堂听见:
“贞节牌坊我立硬㗎,养鬼佬一世咪几爽嘅啦!”
陈咏生头上面上块块白浊斑点,冰得发抖。奶茶液顺着发胶啫喱,凝住滴落鼻尖。
家荣迅速爬起来,扯烂白围裙兜,掼在地上。
愣了几秒钟。陈少轻拍他脸:“贞节?”突然抄起隔壁桌滚茶泼向家荣裤裆!
褐色液体漫透工裤,如当众失禁。
家荣仍在笑。
陈少大喝:
“真以为我做不出?以为我舍唔得?呸!听日等住……” 陈少系上皮带,一抹脸,“你同个鬼佬齐齐食——皇家饭!”
皮鞋碾过落地菠萝包,酥皮爆裂。家荣扯张纸抽,掏笔鬼画符几把式,在陈少出门一刻拦住:
“先生谢邀,听朝八点!我同加西亚鱼蛋档成婚呐!凭柬鱼蛋半价啦,陈少嚟嘅话,我请你食头啖汤咯。”
陈少接过来,把手纸揉皱,一缕,一缕,纸屑飘在地上。
阴声:
“今晚闩实你道阴洞门!再让我见你一次我吊烂你一次!”
家荣笑着掏耳屎弹向他领带:
“去告发我哋鸡奸吖笨!以为你系乜良民?等报纸头条写:陈德生个私生子陈咏生,专搞深水埗外卖仔!知你专奸男仔,您老豆棺材板喷火定喷水啊?”
陈少闷吼:“你…!我屌爆你個臭閪!”扯住家荣手臂——
家荣抽纸擦擦裤裆,撞开陈少胳膊:
“我共你同系阴沟老鼠。差佬点判你好?吊爆我?等你我当狱友,抬头唔见低头见,我个閪天天畀你插,陈少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