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

少年拖着把长刀缓缓挪动着,不知是刀领着人还是人拖着刀,那人的凄号直响了半夜,周围的人都寂了声,总觉得一不小心那刀影便会晃到眼前来,白亮亮,惨兮兮。

提了人头,领了饷银,换了酒菜,一阵吃吃喝喝,像透亮的气泡破开了窟窿,酒楼里忽又鲜活了起来,这边三五划拳,那边插科打诨,店小二招来送往,好不快活,楼里的,楼外的,吃酒的,看戏的,面上的,内里的,个个都泛出一朵灿灿的桃花。

今夜不会再杀人,对的对的。明夜还是会死人,又不是我。哈哈哈,大家接着乐呵。

出云城是座大城,城中有着许多的人,有人的地方便有纠纷,利字当头,凭空便多出了许多买卖,明争的暗斗的舞枪的弄棒的下毒的上吊的,你争我抢,你来我往,偏偏是你纠我缠套牢了规矩。有那局外人看出了门道,笑盈盈集齐了众位大佬,献上一计,称那利皆人来,亦因人往,众言难治,不如从一人言,行一人事,得一人利,成一人之美,反而妙哉。

众人皆哈哈笑,其人亦哈哈笑。

是夜,百余人死,红云尽染。

少年扶正了刀身,倚靠在城墙上。一笔一划的点数着墙边的人头,有青苍苍的汉子,黑乌乌的老儒,粉盈盈的少女,青亮亮的娃娃……都是银钱,不过买卖。

少年硬起了心肠,眼边却晶晶亮。

你要讨个说法,为那么些死人?怎么我家吃肉最凶的恶犬,反倒怕起了腐肉?老人笑嘻嘻的露出牙齿,白森森。

少年歪了歪脖颈,思考半分。死人便是死人,没什么说法,借了名闹出了血债,也是不得知晓的。所以我师傅说,人死了便是最受欺负,不得和活人斗嘴。

我想让你受欺负。

包了人头的白布血渗渗,少年的步子慢惨惨,相向的铁刃白亮亮,头顶的满月明光光。

终是拿自己的命做了份亏本的买卖。

少年醒来的时候已是残阳如血,身下的骏马疾速奔驰着,一双大手扯紧了马缰,鼻尖依是熟悉的粗野味道,身后升腾的呼啸声却是紧追不放。

不过野狗再凶也不过是犬,徒添肉食而已。

血漫过双眼,污染了视线,刀切入肉的声音已经很钝了。少年怜惜师傅的宝刀改用短匕,起伏的身影如觅食的黑鹫,凶悍勇猛。转眼师傅那边,依然闲散的切菜砍肉,只是血污了衣衫,皱起了眉头。

师傅的武功一直很高,只是不知有多高。

走山口,穿云关,躲躲藏藏,交锋无数,师傅只得感叹朝廷的走狗果然众多,虽不禁杀,却也不胜其烦。

不如,我们去皇城,找皇帝老儿谈一谈如何。

只一剑,皇帝的脑袋光亮亮,映满月光。

原来师傅并不是刀客。

当今天下武林,可谓高手如云,但所谓超凡入圣,唯四大宗师而已……说书人舌如巧簧,引来一阵阵叫好。少年自顾着吃食,充耳不闻。师傅端着酒杯,好一阵尴尬。不好奇四大宗师?不好奇。为什么?师傅肯定是最厉害的。……好吧,确实……不是。

有一个老和尚,自山上来,要下山去。路遇一剑客,锋芒毕露,要争那天下第一。老和尚不愿伤人,耐不过剑客如火的性子,生受了一剑,剑断,客离。

十年后,老和尚已故,小和尚要下山去。再遇剑客,小和尚不愿伤人,生受了一剑,剑断,客又离。

再十年,剑客已无剑,小和尚终得下山。

所以师傅你没有杀皇帝。

村野匹夫,终也逃不过时局,天自有道,每个人都逃不过自己的命数。

皇帝并不领受师傅的情面,西行的日子依是躲躲藏藏。只是少了许多野狗,多了几匹狼豹,空闲的日子里师傅学了烤鱼的手艺,愈发娴熟。

少年只每日远望,心念家乡。

说起少年的来历,应了武侠里惯有的套路,无非是凶徒匪患洗略了家乡,亲人邻伴惨死非命。高人途经此处,顺手相救,从此师徒相伴,行走江湖。

家虽无人,邻乡犹念。

而日落西山,终至山上。少年望着破庙,犹自怀疑师傅是在诓人。这乌凄凄,黑惨惨的庙门,哪儿里容得了高人。

高人不在皮囊,而驻心间。二人下山而去,兀自慨叹无缘。

纵马西行,急驰而去。

待至古柏城外,门外并列着大军,威严严,冷冰冰,队前飘扬的黑旗,挂着一头狰狞黑龙,恶凶凶,欲噬人。

队首领军纵马上前,白惨惨的牙间宣读圣命。降,则一人死,争,则全城亡。

城头一片平民被缚,哭叫声哀出一片,好个愁云惊天。

阿朗,师傅的命可真是值钱,狗日的皇帝还真够下贱。记得不要与师傅报仇,你功夫稀疏,斗不过的。

记得,命很珍贵,一命便是一命,不得随意与人换取。

少年手握信物,策马西奔,无泪无恨。

那一日,平王朝终不太平,名镇天下的黑龙军无一生还,其人悍立当关,气竭而亡。

一经四年,江湖涌动,纷争不断,朝廷日益苛刻,闹得是民怨四起,哀声遍地。各路侠士揭竿而起,势要了皇帝的狗命。

耐何红漆门前一老狗当道,手间一缕红丝屠戮无数志士,谓之以大高手。

日,一人自西而来,缓缓而行,晨起城外,暮入皇门,挟长刀而驰。

次年,帝崩,太子继位,改国号为昌,行三年,暴亡。

来年,帝次弟继位,改国号为兴,当夜,暴卒。

自此帝室不兴,旁族纷争,各地蕃王并起,战火不息,各路豪强揭竿而起,誓要闹个天翻地覆。

又四年,安广王霸据皇权,改国号为仁,自此旧朝已去,新朝初成。

日,一对素衣母子仓惶奔逃,身周野狗环绕,眼眸腥红。

端的一梭天光,周遭便无了声息,只见一青年拖着把长刀,缓缓前行着,不知是刀拖着人,还是人带着刀,只听长声的凄号响了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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