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市一开,长安顿时车流水马如龙,歌舞升平。勾栏人潮人涌,灯笼沿河堤一一亮起,直映的河流荧荧。
宋宁拂吃罢晚饭,便出了门。
出了青驼街,拐过东大街,过两座酒坊,再穿过一条小巷,走了几十步,便是风巨街。这里人烟稀少,青石板路直通幽处,两旁青柳依依,是长安有头有脸的人家居住的地方。
“一、二、三、……”
宋宁拂俏皮数着柳树,宛若回到少时,跌跌撞撞,欢快跑向第二十三棵柳树那里,那是她的家。
然而……宋宁拂微眯了一下眼睛,眼前第二十三棵柳树是干焦死枯的,仿若命终老妇之手。后面皆是废墟一片。宋宁拂缓缓爬上去,在断壁残石间,依稀找到年少的记忆。她曾无忧无虑与家人生活在这里。奴仆上百,整齐有序穿梭在长廊影壁,访客络绎不绝,家中是每日的欢声笑语……两年前,提起宋家,第一想起的便是宋家巨大的产业。全国各地分设的酒庄,药店,当铺,客栈及钱坊不可数。第二便是起背后主人神秘的来历。短短八年里,宋氏主人凭借不凡的眼光,卓越的智慧在商场纵横捭阖,迅速崛起。然而,见过他真实面貌的人很少,只知一切由其门客,叫淳福的人全权打理。
四周虫豸微鸣。宋宁拂抬起头,星子乱眸,萤火缭绕。记得十岁盛夏,在幽静院落中,娘亲缝衣,父亲练剑,院中萤火纷飞,她哈哈大笑,捧着圆扇扑流萤。
眼睛蓦地一疼,宋宁拂揉了揉,但见手上血液滴滴。
过路更夫隐忽瞧见这个充满诅咒的地方站着人影,心脏一紧,敲着梆子大喝:“何人在这儿装神弄鬼?”
宋宁拂转身,慢慢向他走近。更夫的眼睛中缓缓显出一个眼睛流血,脸色苍白似鬼魅般的小孩。大叫一声,嗓子却失了声音。想奔走,腿却动弹不得。
“这里曾发生过什么?”宋宁拂冷桑的声音出现。
更夫直抖颤,惊慌盯着宋宁拂,随即用手捂住眼。
“别杀我”
“我问你,这里发生过什么?”
宋宁拂蹲下身,安静的瞅着他。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两年前秋季一个早上,宋氏一家满门惨死。后一场莫名大火,将这里烧成一堆废墟……你别杀我,求你”
扑腾一声,更夫跪倒在地,直砰砰磕头。
“我不杀你,只要你好好回我话”宋宁拂轻声。
“是,是,你问,只要我知道的全告诉你,只求你别杀我”更夫头如捣蒜。
“宋氏覆灭后,坊间怎么说?”
“坊间传闻,这……这事是武林恩怨。说是是……宋氏一家与江湖上的魔天一派有瓜葛,而且准备再图谋反。江湖三派为匡扶正义,就,就一举杀了宋氏全家。”
宋宁拂眼前闪过那夜种种,突然笑起来,似乎是听到什么有趣的故事。
“三派?是何三派?”
更夫低头连连摇了摇:“别人只说是三派,小人不知”
宋宁拂歪头,指了指更夫道:“你抬头,看看可曾认识我?”
更夫头垂的更低,结结巴巴道:“小…小人不敢”
咔嚓一声,更夫下巴断裂的同时,脑袋随宋宁拂的手抬起。
此时宋宁拂已擦掉眼睛里的血,神情坦然,仿若普通人家小孩,乖巧可人。
更夫表情由惊恐逐渐变成疑惑,喑哑问:“你,你是谁?是人是鬼?”
“你认得我对不对?”
更夫记忆隐约在5年前,他随父亲来长安寻生计。后父亲托人找到更夫一职,夜间父子两个便在城内打梆报时。一夜,他在安浮桥附近遇见一个哭泣的小孩,一问之下得知她迷路了。年轻的更夫问她可知家在何处?小孩摇头,后说只记得第二十五棵柳树前是家。年轻更夫拉着她的手带走遍所有带柳树的大街小巷,最终在风巨街,将小孩安全送回。那小孩随家人进门前,回眸粲然一笑道:“大哥哥,谢谢你了”
那个笑,年轻的更夫可记着许久。直到两年前清晨,在发现老更夫尸体的同时听闻宋氏一家全蒙难,心里也为那个粉雕小孩的夭折而痛惜。
“我记得你”宋宁拂开口。
“你……”更夫眼睛猛然睁大,记忆中的那个小孩与眼前人完全重合了。
“嘘……”宋宁拂手指搭在嘴巴上,“告诉我,两年了,为何这里依旧是废墟一片”
眼前这个无害漂亮的小孩让更夫暂时忘了恐惧,老老实实道:“有人曾想重建,但动工那几日,不断传来此地闹鬼的传闻,后基本上无人敢动这里”
“鬼?”宋宁拂眼睛转了转。
更夫瞧着她,鼓足勇气低声道:“其实,一个夜里,我曾亲眼见过一些蒙面黑衣人在废墟间来往,好似在搜寻什么”
海杀两字自宋宁拂脑海中飘过。
宋宁拂安好他的下巴,丢给他一瓶药,转身:“这药能治愈你的伤,你走吧”
更夫如蒙大赦,急忙爬起来,带着药踉跄往外跑去。快要隐没的时候,突然停下,回头看着远处站着的宋宁拂,宛若五年前一般迷了路,冲口问:“你这两年可好?”
什么撞到宋宁拂的胸口。两年了,第一次有人问她可好。
等她回头,更夫早已离开。
“不好”她轻答。
放下头纱出风巨街,同时,有人经过宋宁拂,耳边逐渐远去“十六、十七”
宋宁拂下意识止步回头,却见那少年身影前去,停在第二十三棵树前。
紧接着一声“咦”,少年走前几步,蓦然转过头来。宋宁拂自纱间能感受到他奇怪茫然的眼神,似是在问她怎么回事。
宋宁拂没说一句话,转身离开。
出了风巨街,很快消失在人海。少年紧追出来,四处看着,挠挠头,已不见她身影。
与天同醉是长安一座酒坊,也是中原最大的一处神秘情报机构。想要得知江湖上最新最热的消息,就来与天同醉,这里昼夜不息。有江湖人士谈天说地,胡吃海喝,饮酒论事,交易说笑……。要想得知过去的消息,可出资来买,就像美酒一般,时间越久,情报越贵。
与天同醉最出色的还是那酒,打开一坛,十里飘香。酒价极高,可仍然阻不了好酒豪爽之客,一掷千金。
这些是宋宁拂从巴老嘴里听来的。
夜三更,宋宁拂出了门。街上人已偏少,冷清空阔。
与天同醉四字是行草写的飘逸大气,这让宋宁拂隐约想起父亲练字时的洒脱傲然。想来,写此字的人也是放荡不羁之人。
进了酒坊,便见三楼皆通,高空一座弯弯复桥接连两方,红底金纹的绸帘高挂四方。风吹来,帘子飘起,外头便是一眼不见底的绿水净湖,湖上飘着三三两两的火灯。宋宁拂嗅了嗅,酒香辛烈,看来有人开了一坛好酒。
宋宁拂吸了吸鼻子,随香味抬头,见三楼一角雕栏处,一个身着红袍,黑发长倾的男子懒懒倚着。他脑袋枕在左手上,右手稍稍一抬,一歪,酒如清泉咚咚落入口中。举手投足间,洒脱优雅,一擦红唇,似见醉意。
“客人,这边请”
一个身着绿衫,俊俏伶俐的少女过来。
宋宁拂随她上楼
“客官是找人还是吃酒?”
找人就是在单独的雅间,与友吃酒说事,不受干扰。吃酒则是坐在大厅,独自饮酒,听他人讲江湖闲语。
“问事”
宋宁拂从巴老那里打听来这里不成文的规矩。他们不明买卖消息,但客官却要明着提出来。
“哦,那客官稍等片刻”
将宋宁拂安置在二楼左首,少女上楼,走到红袍男子跟前,说与几句话。男子微微转头,看到百无聊赖四方打量的宋宁拂,刚好她的眼神飘来,两人一撞。
男子低头对少女说了几句便离去。
少女下来:“客官请跟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上去。宋宁拂发现三楼没一个人,却整齐摆列着石几木椅。雕窗大开,天方染墨,很是清静。
少女直带宋宁拂走到石墙某处,抬手不规律敲了几下,石墙凹凸缓缓打开。
“姑娘请进,里头有人等你”
宋宁拂进去,石墙合上。两旁静站两名绿衣白须老者,一名老者对宋宁拂微微颔首,递给她一把火
“姑娘请跟我来”
火倒影出一条幽深的石洞,两方墙壁上刻着神秘纹路。宋宁拂看的正入神,老者出声提醒:“小心脚底台阶”
宋宁拂用火一照,只见此路到了尽头,眼前突兀显出一条弯曲不见底的石梯。
“姑娘自己下了,底下有人等着”
宋宁拂一裙下去,弯曲延绵,不知深处是怎样一番天地。
结果真踩到实地却有些失望。
没有想象中的什么妖魔鬼怪,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个与上方摆放一般的小客栈。不同的是,这里幽兰似深潭的光芒,由头顶一颗拳头大小般的夜明珠提供。
“姑娘拿什么东西来换什么消息?”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
宋宁拂转过脸,是刚才三楼吃酒的红袍男子。
“我没钱”宋宁拂老实交代。
“那你有什么宝贝?”
宋宁拂缓缓摇摇头。
男子笑问:“那姑娘有什么?”
“一个许诺”
“哦?”男子踱步起来,似是不经意,“什么许诺?”
“早则三年,迟则五年,江湖大乱时,我会保你与天同醉周全”
手中折扇哗的打开,仿若听到什么趣事般,男子以扇掩脸,徒留一双斜长漂亮的眼睛带了笑。
“姑娘怎可知三五年后江湖大乱?”
“因为那时我将出山。江湖与我有仇,我怎会让它安生?”
男子一愣,瞧着宋宁拂,眨了眨眼。
“姑娘拿什么证明自己有这能耐?”
“一、我是生死老鬼唯一的徒弟。二、我复仇之心决然。三、我说到做到”
男子低着头,左右踱步,似在考虑这场交易。许久后,扇子啪一声合上,男子悠悠道:“赌了”
“借你折扇一用”
男子与她,宋宁拂展开,突然一口咬到手上。眼睛不眨,血自手腕滑下,点点滴在白绢扇上,似残雪红梅。
“这是我与你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