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走

当我在沙漠如血的夕阳下慢慢闭上昏花的老眼步入黄泉时，我立刻想起那个山村，那户人家，那棵杏树，那个孩子，还有，那个老人。

我是一只狗，一只连品种都难分清，没有名字的土狗。既不高大，也不威武，虽然全身白毛，但却沾满灰尘，脏兮兮的泛黄。只有鼻上的那一块黑色，才是油光光的纯黑。当年，我就被拴在一棵杏树下，杏花常常随风飘落，落在我黑黑的鼻尖上。

儿时任何事情，我大都已记不起。只记得当我最初到那户人家时，只有兔子那么大小。摇摇摆摆的在那个满是尘土的院子里顺着墙根走来走去，最后，吃力的爬上窑洞前的门墩。那家有一个小孩子，他很喜欢我。可是我讨厌他，他抚摸我，我就对他龇牙咧嘴，嘴里呜呜而叫恐吓他。女主人很暴躁，见我对孩子发威，对准我屁股就是一脚，我像足球一样滚到院子里，黑鼻子上沾满尘土。那孩子抱起我，不断地哄我，我很害怕，但我非常厌憎用脚踢我屁股的人。爱屋及乌，恨屋自然也及乌，踢我的女人的儿子，我也恨他，他妈的，婊子生的杂种。他用手抚摸我的头，我对着他的小手指就是一口。孩子一声惨叫，我也被女主人打得满地乱滚，惨叫。

从此，女主人不许孩子同我玩。她说我是只狼，不是只狗，对我要狠。

我很孤独，除了对天空汪汪几声，没别的事可干。他们给我吃的也很差，当然，他们那时候吃的也不好，因为我常听见女主人给孩子、丈夫以及公公分派食物，从数量上来看，他们的生活确实不是很好。我很高兴，饿死你们这些混蛋，我才不在乎呢，反正狗走千里吃屎，我是饿不死的，除非人不拉屎。虽然我很讨厌吃屎。

那个孩子太喜欢我了，他总是偷偷的把他很少的玉米面馍分给我一点。他对我好我也不领情，经常对他呲牙咧嘴，他小眼睛瞅着我，对我又爱又怕。山里吃得很多，他家门前到处是果树，坡地里也有很多野果子，尤其门前坡路上那颗大桑树，枝叶繁茂，果实累累，我常常能吃到大个的甜美的桑葚。孩子用桑叶养蚕，我就偷吃他养得白白胖胖的蚕。不过，蚕肉很难吃，蚕肚子里全是屎，绿色的屎，味道很怪。

渐渐地我大了，孩子也大了。他们要把我拴起来，做看门狗。我不同意，呲牙咧嘴，到处乱咬。四五个人拿着铁链子也奈何不了我。女主人拿了一根给牛拌料的搅料棒，夹头夹脑的打了我一顿，我嘴角流着血，瘸着一只腿，对着他们呜呜而叫，喉咙里发出狼的声音，就是不屈服。

孩子不让他们打我，老人想了一个办法。他们把我关在牛圈，饿了我三天。因为牛屎不能吃，虽然牛屎没有人屎臭。但是我就想不通，为什么狗的前辈们宁可吃比任何大便都臭的人屎，而不吃牛屎呢？这是千年传下来的的习性，我无法改变，自己也不能去吃牛屎。牛圈里多的是草，可是，我吃不下去草，牙太稀又长短不一，一嚼就咯到牙龈，何况我的舌头不像那蠢牛的舌头，上面生满小刺，可以卷起草，我的舌头很光滑。我曾打算吃那条小牛犊，可是被它一蹄子踢在鼻子上，差点流鼻血，母牛又用犄角顶了我一下，我就窝在牛屎上动不了了。

我想我这次要死了，只是死得太难看了，太不英雄了，竟然死在牛圈里，而且还是死在一坨牛屎上。我感觉力气一点一点的从四只爪子上流向牛粪，双眼渐渐无光。

这时候，门开了，老人拿着两个白面馒头，扔在我面前。我太没骨气，立即双眼放光，满心欢喜，迫不及待的就吞了下去，心里对老人感激无比，心想我下辈子一定还变一条狗，好好跟着你。狗，和人不一样，人在落魄时总想着出人头地，对给他以施舍的人虽然也很感激，但心里总在想有朝一日他要反过来去施舍别人，说不定将来会以怨报德、恩将仇报。我们狗，说要报恩绝对是要报恩，而且不会有非分之想，只求来世还是一只狗，好好报答主人。

吃完馒头不一会儿，我就感觉天旋地转，头晕眼花，这种感觉从来没有过。我站起来，想走过去舔舔老人的手，以示感激。谁知四条腿竟然交叉着走起来，摇摇摆摆。后来我到了城市，极端鄙视那些模特，因为那走交叉步是我当年发明的，我都羞得不敢对狗说，没想到她们竟然偷学了拿去在台上灯下大庭广众面前走。我走了几步之后，咕咚一声就倒在地上，狗事不省。

当我醒来时，感觉脖子很沉重，一条长链子连在一棵大杏树的跟端，我向前一冲，脖子上一阵勒痛，呼吸不畅，被拉了一个跟头。原来我脖子里的铁项圈也连在链子上。

我看了看四周，原来身处一个山嘴上——两条坡转折之处的平地上，沿着眼前下边这条短坡，二十几步就能走到主人的院子里去。眼前上边这条坡也不长，走上去，就到了山中的大路上。他们把我放在了这么一个要冲之地，看来我真成了他们的看门狗了，嘿嘿，这些家伙地方选得倒不错，此地乃是要冲，易守难攻，想要到主人家去，都要经过我这里。

我很愤怒，我不想当看门狗。然而，我能怎么办呢。只能对着天空汪汪大叫，时当初春，杏花如锦，被我的叫声震落，落了我一身。我抖动全身，杏花落地，我用爪子一顿乱扫，把杏花打成泥，对着天空不断叫，山谷间回声不断，汪汪汪，汪汪汪。

孩子出来了，上来到杏树下，看了一眼。对着下边喊：妈，没有人。原来他们听到我叫，以为来了人，派孩子上来看。孩子站在我面前，看着我，我很伤心，不理他。他说：“狗啊，你别凶了。我知道爷爷用泡过酒的馒头喂你，那是不对，但你太凶了，我们没办法，你乖乖的，别咬我。”

我才知道原来那时候是喝醉了，只因为我没喝过酒，竟然被醉倒了还不知道是怎么了。数年以后，我在城市的广场里吹瓶的时候，常想起在这里醉倒的情景，真是太丢人了，江湖险恶我是知道的，但是，被酒灌醉了，作为多年后一只王中王的狗，我觉得很丢脸。

很快，我便适应了当时的生活，为了活下去。我和孩子很要好，他骑在杏树上吃杏子时，常用杏子砸我，我绕着杏树转圈跑，追赶滚动的杏子。他在杏树上撒尿，淋了我一身，我抖动全身长毛，尿水四溅，孩子哈哈大笑。

只有吃的时候，我才翻脸不认人，那是因为护食。我面前有一个被打破了的水缸底，用来给我喂食。孩子给我加食时，我等食物加进去就发威，不许他走近。有次孩子给我加完食，想走近挪动一下破缸，以便我容易吃到，却被我咬住了脚，他吓得蹬掉鞋子，光着一只脚跑了。当然，我又挨了一顿打。虽然那食物并不好，不过是泔水里面撒上一把黄面或者二面，最讨厌的是撒上一把麸皮，呛得我直咳嗽。孩子和老人通常都给我二面和黄面，量也比较多，偶尔还往里面扔一点碎馒头。但老人有个讨厌的毛病，就是通常在半夜把屎拉在我面前让我吃，很恶心，但我还是吃了，因为我是一只狗，吃屎并不丢脸。女主人就常给我撒麸皮，我很讨厌她。但食人之物，就要忠人之事，这是狗的原则，不能因为她给我吃的不好，我就背叛。所以，我对他们家还是尽心尽力。有次来了一个很蛮横的叫花子，他恐吓女主人，不但要食物还要钱，我对着他疯狂的叫，他走千家当然见过很多狗，但没见过我这样凶狠的狗，所以，虽然举起了打狗棒，也还是被我吓走了。

这样过了几年，有一天我听见他们在讨论说谁家的狗老了，结果被推下悬崖，然后抓紧链子，那狗就被吊死了，然后他们喝烧酒吃狗肉。我很害怕，但并不担心。

有一天孩子把我解开，带我去打架，因为有一只狗常在他放学的路上追他，他就带我去收拾他。那家伙比我大，但被我连抓带咬，几个回合下来，夹着尾巴带着血就逃了，我一直把它赶出村子。孩子很高兴，奖赏了我两个馒头。但我不满足，回去偷吃了主人的一只鸡。被女主人发现了，因为我嘴边还带着鸡毛，女主人一顿棍子，打得我乱跑。她骂我，让我永远别回来。我很委屈，哼，不回来就不回来。我夹着尾巴，沿着山路，一直走，走出村子，再也没回去。

翻过山，涉过水，有屎吃屎，有垃圾吃垃圾，一直流浪，不知不觉就到了城市。开始了我的成王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