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纱窗透虫鸣。人静风未定。
内室帷帐内有几声压抑的咳声,接着,帷帐被轻轻拉开。
我回头瞥了一眼睡得很沉的丈夫,蹑手蹑脚地下了床。趿拉上柔软的睡鞋,披上外衣,索性坐在了窗前。
是七岁的时候吧,也是暮春时节,天气已经有些热了。正是七岁八岁讨人嫌的时候,偏生母亲又有了身孕,家里对我的管束就少了。我调皮去不远处的湖边玩,谁知不小心掉进了湖里。浅水区,倒不至于淹死,不过暮春的湖水好冷啊,跟暮春的天气一点都不像。我狼狈得从湖里爬出来,冷得直哆嗦,却不知道该怎么回到家里去。
所以那时看到梨姐姐的时候,我觉得我应该是见到了仙女。其实,那年梨姐姐也就十岁。她叫身边的侍女嬷嬷给我披上斗篷,然后又把我送回了家。
大约受了点惊吓,或者是我还是被寒冷的湖水伤了身子,断断续续的风寒总也停不下来,咳了大半年才算有些好转。终是落下了病根,到了春夏之交就会咳,年岁大了才有些消停。
说起来,嫁人之后一直忙忙碌碌,偶尔想起梨姐姐,心里难过,索性就拒绝去想,一直把那个贯穿了我整个童年和少女时代的仙女埋到了脑海最深处。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种逃避,连困扰了我十余年的宿疾也很少再来烦扰我。尽管我依旧保持着当年的习惯。
今天的月光不错,像是有了重量般直直落下地来,又不小心挂在了树枝上,挣扎了才跑进了窗子里。我伸手去碰那月光,沿着月光落下来的路抬头去寻月亮。今夜的月真亮啊,它那么高,那么高,照着无法入眠的我,是不是也照着已经睡熟了的不知在何方的梨姐姐?
多年前的旧疾缠缠绵绵地纠缠过来,连同尘封已久的记忆。梨姐姐,一别经年,你,还好吗?
七岁的不让人省心的我病歪歪躺在床上。才听说东邻搬来了新邻居,姓唐,正拜访我家呢。我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觉得不能去前厅看热闹真是让人不高兴,不知道新邻居家有没有与我同龄的小孩子。然后就听见侍女的通报:唐家姑娘来看望了。
“啊,你就是送我回家的仙女姐姐!”我看到从光影里走进来的穿着鹅黄色裙衫的女孩,惊喜得叫起来。
温柔的女孩子坐到了我的床前,用我听过的最美的声音笑着问我:“芝儿妹妹,看你以后还调不调皮了。可是吃了大苦了吧?”她说以后就叫她梨姐姐,以后我们可以一起玩。我想,大约对于同梨姐姐一起玩的期待也使我在冬天将将到来时勉强养好了病。
但是那个冬天,我还是被父母拘在了屋里,屋外下雪了也只能从窗子里看看。这种看得到摸不着的感觉真是把好动的我逼得几乎发狂。这时,通常有梨姐姐来看我。幸好有梨姐姐呀。她像水一样,一下子把我心头莫名的火浇灭了,只剩下欢喜与熨帖。
梨姐姐怎么会懂那么多呢?她给我讲塞北的大漠,那是从未离开过自家一亩三分地的我想都想不到的壮阔;她给我讲草原上的鹰,听说那时候她的哥哥就养了一只;她也说起了大海,那是比湖大得多的水面,连着天,望不到边。
有了梨姐姐的冬天过得特别快。
许是少了个人,被子凉得有些快,沈诚不习惯,便醒过来,往身边摸了摸,发现本该在自己怀里的妻子不见了。似乎十年前刚成婚时就常常是这样?睡着睡着,小妻子就自己惊醒过来,悄悄爬起来坐到窗边。起初他还吓了一跳,后来知道了原委。叹口气,熟门熟路地去寻半夜不睡的妻子。
身后有了动静。是诚哥哥醒来了。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回头去看:“我把你吵醒了。”男人也只松松地披了外衫,一向温润如玉的,平添了几分随性不羁。与过去的十年里一样,他习惯性地揉了揉我有些乱的头发,不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说:“还没到十分热的季节,夜里还凉,回去睡,乖。”我仰起脸看他,月光里,当年还有些稚嫩的少年已经成熟了,变得更加能让人依靠。
我突然就想哭。
他走近了些,伸手把我揽进怀里。我抱住他,把脸埋在他腰间。闻着熟悉的木樨香,好像沉浸在秋日午后的阳光中,心里又平静下来。他轻轻拍着我的背,一下,又一下。我觉得安心又温暖。渐渐睡着了。
沈诚抱起睡着了还不安稳的小妻子回到床上。掩好被角,揉开怀里人儿皱得紧紧的眉,再把她更紧地拥入怀里。
春天来了。院子里的树争先恐后地变绿,然后冒出花骨朵儿。
我去东邻找梨姐姐顽,到了她家的院子,发现她也邀了其他几个小姑娘一起。看到我,她跑过来拉住我的手:“闷了一个冬天,你可算是出来了。”我们就散开在院子里各自找喜欢的花草,接着开始斗草。不知哪个促狭鬼,非要说另一个手里拿的是并蒂莲,说一定是思春咯。小姑娘臊得满脸通红,那红晕就像桃花一样艳丽,照亮了闺中有些苍白的岁月。我还小,只觉得一个人呆着无聊,却不知身为女子,“待字闺中”就像一个魔咒,好像你生来就是为了出嫁,等啊等,等一个渺茫不可控制的未来。
回过神的小姑娘站起来去撕那促狭鬼的嘴,大家笑闹成一团,扑倒在青碧的草地上,青草汁染了新做的春衫。
这是做梦吗?梦里的场景似曾相识。
我邀了梨姐姐一起去放风筝。看燕子越飞越高,小小的脸儿仰着:“姐姐,将来我们也会像风筝一样飞走吗?”梨姐姐笑着推我一下:“芝儿真厉害,都会飞了。来,飞一个姐姐瞧。”
因她这一推,我的风筝一个踉跄,我赶紧收了心神去拯救风筝,随口答:“哎呀,梨姐姐不要闹我,我的风筝掉下来了你可要赔。”
边跑边说话,吃了风,又呛得咳。梨姐姐赶紧跑过来,拍着我的背帮我顺气:“是我闹你吗?明明是芝儿自己调皮。”“噫,原来梨姐姐也会赖皮的呀。”我又笑着躲开了。
这梦真是太熟悉,熟悉得让梦外的我泪流满面。
在精巧的亭子里,红泥小火炉烧得旺旺的。梨姐姐拿了家里摘来的棠梨叶放进壶里:“棠梨全身是宝,叶、根可以解肺燥止咳,果实又可以健胃,最适合给你这样调皮的孩子吃。”
我正在研究梨姐姐带来的一个小陶罐呢,闻言愣了愣,接道:“姐姐叫唐梨呀,姐姐是在自己夸自己吗?”这话倒叫梨姐姐愣了,一贯妥帖的人儿竟也接不上话,索性凑过来解释陶罐里的水:“这是去岁冬天下雪时,我从梅花上收来的雪化成的,埋在梨树下也有几个月了,正好现在拿来煮茶吃。”
我很不淑女很不文雅的翻了个白眼:“喝个水而已,连煮茶的水都这么讲究。”梨姐姐拍了一下我的头:“注意形象。”又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闺中无事,不讲究些又拿什么打发时间呢?”
我到底听见这句话了没有?还是听见了却假装听不见,仍旧没心没肺,开开心心。
“梨姐姐,今晚你住我家好不好?”
这一晚睡得真不好,醒来时天已经大亮。我坐在妆台前,有些不悦地问侍女:“怎么不早点叫我。”声音冷冷的,一时想起梦中的天真稚嫩,自己先晃了神,到底是做惯了当家奶奶了。
侍女服侍我也有些年头了,知我素来宽慈,便镇定地回道:“爷说奶奶昨日睡得不踏实,吩咐奴婢莫要打扰,好叫奶奶多睡些时候。”我的情绪到底是影响到诚哥哥了,是我的不是。
收拾了心情,正了正镜里的妆容,既然过去了,就不再想了吧。
过了几年无忧无虑的日子,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梨姐姐就出嫁了。后来她告诉我,她到颍县来就是因为这桩很久以前就定下的亲事。她嫁到了颍县有名的沈家,当了二少奶奶。
梨姐姐成亲后,我也到了相看人家的年纪,出门玩耍的机会少了。不过,但凡梨姐姐邀我去沈家做客,我都是磨着母亲叫她答应的。
后来我跟沈家六少爷订了亲,我很开心地告诉梨姐姐,以后我们可以天天见面啦,我们会成为很好很好的妯娌。
那时我沉浸在对未来的憧憬中,没有看见梨姐姐一下子苍白了的脸。
当然,看望梨姐姐的时候,总是免不了偶遇我的未婚夫。只是几句寒暄,却让我羞红了脸,回家之后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诚哥哥,那么好看那么温润的人,将来会是我的夫君呢。
接着就是待嫁了,我有整整一年被关在家里绣嫁衣,期间只能在父母的默许下与诚哥哥或是梨姐姐书信联系。
突然很长时间没有收到梨姐姐的信。我困惑不已,写信问诚哥哥。诚哥哥把他知道的都告诉了我,然后我很久都没有回过神。
不知是不是因为我对婚姻对未来的期待刺激了梨姐姐,一向温和柔顺的她开始不服从残忍的命运。原来沈二少爷是个拈花惹草混不吝的纨绔,为了个连妾都不如的玩意儿打了梨姐姐,害得她小产了。我记得梨姐姐在信里诉说过的对这个孩子的盼望。我想如果孩子还在,她也不至于决绝如此。梨姐姐跟沈二少爷提出了和离。她没有写信来的那段日子就是在办这件事。
这个世界对女子从来都是不公平的。和离跟休弃其实没有很大的不同。离开丈夫之后的日子大概就是在娘家当一辈子老姑奶奶,或者直接青灯古佛缁衣相伴。
唐家说,他们千娇万宠的女儿不是让人糟践的。唐家也不是任人欺负的无名之辈。最后,唐家让沈二少爷吃尽暗亏,沈家一度在县城里丢了名声,迫不得已交还了梨姐姐的嫁妆,同意和离。
梨姐姐走时给我写了信,她说她去寻找新的生活,让我也好好地开始我新的生活。
我嫁进沈家的婚礼很是盛大。沈家对这场婚礼很重视,他们需要以此挽回他们在县城里的名声。婚后诚哥哥待我一如既往的好,我的生活甚至仍像未出阁时一样无风无雨。
沈家分家了,我成了说一不二的当家奶奶。我的日子红红火火,可是夜深人静时我总是会想起我的梨姐姐。也许她的离开与我并无关系,但我总觉得我的幸福生活是基于她的离开她的不幸。
我常常梦见闺中与我的梨姐姐在亭子里将棠梨煎雪,醒来时发现自己泪流满面。诚哥哥知晓了我的心结,答应我留心梨姐姐的消息。我知道他的话安慰成分居多,毕竟人海茫茫,哪有那么容易的事。但是有了诚哥哥的安慰,我心里会好受很多。我渐渐将这段往事埋入心底,总不能一直让它影响我新的生活。
见完了来回事的仆妇们,我揉了揉额角,有些累了。“去园子里走走吧。”我吩咐侍女。春天的尾巴,能抓多少就抓多少吧,而且园子里的棠梨花开得正好。
有小丫鬟来报,贴身侍女上前把小丫鬟手中的帖子递给我。“奶奶,是京城郑家的帖子,郑家三少奶奶三天后来访。”“我们与郑家有旧?”我听说过郑家,一直拼搏在边塞的武将世家,前几年举家回京城了,却没有与他们打过交道。
侍女也迷惑:“从未。不过五丫说,来人交代了,郑三少奶奶与奶奶您是故交。”
故交?我打开帖子,入眼便是一朵梨花。
“一别萧萧数年,我很好,芝儿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