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吐兰花的孩子
今又上元。各家上汤圆。
我快四十年不吃汤圆了,其实小时候我还是会吃汤圆的,只是我从小嘴刁,只吃阿嫲(外婆)做的“绑糖膏”这一款。
儿时的鼓浪屿,元宵节和冬至,这两个节前,很多家庭基本是要搓汤圆的。那时候外婆住在泉州路头,从我家电灯巷到泉州路也就五分钟,跑步的话估计两三分钟后就到。从现在那个快成为神话的“北仔饼”摊往泉州路上去二十米,第一个左拐路口进去十米就是外婆家。外婆家斜对面,隔着一条路宽的那一头是原厦门博物馆馆长何丙仲老师和退伍军人(南下小干部)老吴他们家,这两家的中间有个‘埕斗’”,中间有一口大井,我记得,小时候一到天文大潮,龙头路街心公园水漫到脚踝时,这口井的水也会慢慢的涨到要溢出井围的样子。这个时候,我们一群‘死囝崽’就会趴在井围去捞水玩,调皮的把光脚丫伸进去洗脚,要是被在二楼窗口的何先生娘或者我阿嫲看到,那就准备皮皱皱了。自己家的孩子各自领回家,那个竹子烘炉扇柄抽小腿肚子是稳稳地。这是一个周围七大姑八大姨阿嫲老姑婆八卦的地方,她们在这里洗衣服洗菜杀鸡杀鸭,周围的街坊邻居来挑井水......总有说不完的八卦。看到阿乐娘在洗裤子就会说“妖兽啊,阿乐长大了,晚上睡觉画地图打手枪,整条短裤那么难洗”;看到楼下的‘囧春妈’杀鸡又说:“妖兽,那么补晚上是要弄眠床鼓”。
快到了上元和冬至,磨米浆的石磨架在了井边,街坊邻居互相帮忙,轮流推磨,这时候我们小孩子喜欢凑热闹,就在边上帮着拿勺子对这个石洞下米,然后那几个喜欢八卦的又开始哈拉起来,说着什么“没冬至就在搓圆”等谚语;有时候来了一个壮汉帮忙推石磨,推着推着,突然那个“阿花”婶看人多了起来就大声说:“哇,这个少年真正厉害,老汉推车功夫有够赞。”然后一旁的人哈哈大笑,这时推磨的汉子依照一般套路要回答“哇听你在吃汤圆吐揽佛”!然后又是一阵大大笑。我们小孩子真的不知道他们有啥好笑的,只是听到平常不许我们说粗话的大人在说“揽佛”也哈哈大笑跟着学。糯米磨好后阿嫲他们要装在米袋里,上面再压着大石板......等到全家人来一起搓汤圆时又是其乐融融。
阿嫲有个习惯,搓汤圆时会拿几个一分两分五分‘银角子’硬币包在汤圆里,还故意让我们看到,我们几个小屁孩每个人都要把这几个包了硬币的汤圆拿在手上多看两眼,还偷偷耍小心眼的用自己的手悄悄做个自己认得的记号形状再放回去大竹簸箕里,其实,下锅后最后总是认不出。
阿嬷说我们是“苍蝇贪甜”,小孩子喜欢甜,越甜越好,所以我从来不吃白汤圆,哪怕你再加多少白糖,我只吃阿嫲做的那种小小的,浑身浸泡在乌黑发亮的红糖熬制而成的“闽南绑糖膏汤圆”- -裹着满满的粘稠红糖膏的黄金珠子般的汤圆!
后来,等我们再长大一些,阿嫲也做不动了,具体也不记得是哪一年,没了这个汤圆。我在大夫第阿嫲那里又吃了几年,也没了,我就也不再吃汤圆了,我想我这辈子不会再吃了。
几年前,泉州路阿嬷家对面何老师和老吴住的这两栋别墅都被佳丽海鲜的老板买下了,再后来,我在寻拍鼓浪屿老古井做乡土记忆收藏时,隔着围墙,贴着冰冷的钢门缝窥探那口井,许久,脑海中满时童年的画面。
少儿时,笨手笨脚的推过泉州路的石磨和幼时寄养处大夫第另外一个阿嫲的石磨。大夫第阿嫲年轻时见过大场面,性格很开朗,和我们无话不说,满满的民间智慧段子手。有一回,我和我家对面的同学到他家屋顶,也是那时候鼓浪屿最高楼‘洞天酒家’最顶上的超级无敌海景大平台磨米浆,我们面朝厦门轮渡,屁股翘得高高的对着日光岩,嘴里唱着红星星带我去战斗,边磨边讨论班上哪一个女生皮肤白得想糯米团......完成了小学生对女生皮肤质量的启蒙课外研学后,我跑去大夫第找那里的阿嫲要一碗绑糖膏,阿嫲把汤圆热得烫烫的,我狼吞虎咽的吃了一口烫得哇哇叫。这时大夫第的阿嫲说“知道你泉州路外婆为什么要在一大锅汤圆里故意当着你们的面包几个一两分钱“银角子”了吗?那是怕你们冒失鬼匆匆忙忙吃热汤圆伤到嘴巴和咽喉。你们没烫到没噎着就是大家的福气啦!
是的,那时候的人,慢慢,磨米浆慢慢,搓汤圆慢慢,吃汤圆也慢慢,开玩笑慢慢,拜年慢慢,我们从不会大年三十子时不到就给人家拜年,阿嫲说“新年没到给人家拜年,人家会觉得绥痟”,这是闽南风俗。(懂吗你们,所以我不提前给人家拜年,不知者无罪,知者自戒)。
每个人纪念各自童年和阿嫲的方式各不相同,我用拒绝吃汤圆的方式。因为我这辈子已经吃过人世间最好味的汤圆了,我无法容忍那种美好被破坏,被代替!
“吃汤圆吐卵乎。”闽南话说的是一个人吃进去美味吐出来的却是下水,这和我太叔公寿镜吾的学生说的那句名言正好相反,他是吃草挤出来牛奶和血。世间的好进入我们的眼,时间的美在我们周围,我们如果不珍惜不感恩生命和生活,感恩给我们这一切的恩慈,那么就是还生活在“吃汤圆吐揽忽!”的阶段。
再后来,因为懒得解释,我经常打字为“吃汤圆吐南佛”或者“吃汤圆吐兰花”。
上个月,大舅舅83高龄驾鹤。谨以此文纪念鼓浪屿泉州路和大夫第的两位闽南超级民间智慧阿嫲和大舅舅!怀念泉州路外婆家屋顶端着汤圆看日光岩夕阳的日子。
我,还是那个口吐兰花的鼓浪屿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