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老何塞·布恩迪亚是自己把自己憋疯的。他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动手能力与超出常规的洞察力,还有着丰富的想象力和勇于创造世界发现一切他自己感兴趣事物的能力,在理想与现实产生巨大矛盾的时候,他没有及时调节自己,耽于自己建造的枷锁中,再也走不出来。
一般来说,当一个人的理想破灭时,只有降低自己的企盼,让理想束之高阁,老老实实与世俗和解,在世俗的一日三餐之下,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行了。
理想太高,而又无法实现时,很容易使人产生破罐子破摔的自暴自弃的思想。要么甘于平庸,要么自己疯掉,所谓眼不见心不净是也。
但老何塞是与一般人不同的,他没有妥协,而是直接爆发出来,产生了毁天灭地的力量。
他疯了:
他抽出一根门闩,以超常的力量和野蛮的劲头将所有炼金设备、银版照相装置、金银器作坊都砸个稀烂,像中了邪似的高喊着一种流利高亢却无人能懂的语言。
不仅如此,在毁坏了这些他原先孜孜以求的东西以后,他还打算将家中的其他地方也全部捣烂。
人发疯了,上帝赋予他的力量,在一瞬间,是巨大的,单个人是无法阻止的,所以,儿子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在惶惑中,只得向邻居们求助。
邻居们赶来了,有很多。
把老何塞按倒在地用了十个人。光按倒是不行的,还得把他制约起来,于是,又上来十四个人将他捆绑起来,又有二十个人七手八脚把他拖到院子中的栗树上绑起来。
好家伙,制服老何塞总共用了四十四个人!足见他疯到何种程度。
所以,无论在何时何地,见着疯子,或者遇见装疯的人,都要绕道走,千万别去招惹疯子。
老何塞是被制服住了,但是,他的嘴却不闲着,用奇怪的语言喊叫着,嘴巴里也吐出绿色的泡沫。总之,这是个不安分的家伙,不安分到令人痛心与发指。
带着女儿阿玛兰妲外出旅游的妻子乌尔苏拉回来了,看见老何塞仍被捆在树干上,全身被雨水淋透,一副天真无辜的样子。
她们和他说话,老何塞也认不出她们是谁,还在说着没人能听懂的话。
这让妻子很是悲伤。
她上前松开老何塞被绳索勒伤已经溃烂的手腕和脚踝,只留下捆在他腰间的绳索。
老何塞的下半辈子就这样度过了。因为,他一直就没有正常起来,所以,家人们只好把那棵树当成了他的家。
到底是妻子乌尔苏拉心痛丈夫,见他成天经受风刮雨淋,便用棕榈叶给他搭了顶棚,为他遮阳蔽雨。
从此以后,老何塞·布恩迪亚退出了家庭的舞台,成了一个多余的人,他昏昏沉沉,不明所以,不知自己是谁,也不知从何处来,到何处去,自己准备干什么。
家中和外间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与他无关,他在自己构幻的世界里遨游,成了一个完全孤独的人。
只有乌尔苏拉在未来的日子里,心中悲伤和痛苦之极时,或者自己的儿子女儿和孙子孙女们各行其是,展示各种异类行为时,忍受不了的时候,便来到行同行尸走肉的老何塞那里,与捆在栗树树干的他诉说自己心里的委屈。
可是,这无异对牛弹琴——老何塞浑然不觉,只是呆呆看着某种东西出神,或者若有所思,茫然听她的诉苦,而没有任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