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和我妈通电话,她提到给我外公做遗嘱公证的事情,我小心翼翼地让话题围绕在「公证」,而不提「遗嘱」。
上一次见到外公,他嘀咕着他的老人机充不进电。我走进他昏暗的小房间,拿起那机器查看,倒是没有发现什么毛病,不过是他没有看懂充电提示的显示逻辑而已。
那老人机是16年春节时我买的,外公外婆各一台,不智能,屏幕小按键大,操作时带语音提示,支持快捷键拨号,带手电筒,支持资费便宜的电信卡。尽管他们的外孙女已经在手机公司工作了两年,他们却除了小灵通没有用过手机。
再上一次和我妈通话的时候,她说外公癌细胞扩散,医生说就剩几个月了。我舅舅去世那时,我妈哭得像个小女孩,而现在,则要平静得多。我外公要死了,而我内心毫无波澜。使我有所感触的是,我内心竟然毫无波澜。
我家的长辈都不爱讲自己年轻时候的事情。细想我的外公,竟也拼不出一个完整的人生图景来,只从我妈口中知道一些零零碎碎的事情。
他出生在战乱年代,年幼时躲避战乱辗转到了韶关。经历过大饥荒,吃过树皮。有一个我们都不曾见过的兄弟,也不知道是被分开送养了,还是早逝。几乎没有听他提起过什么亲戚。和我外婆一样只接受过扫盲程度的教育,当了一辈子工人。他自退休以后就在烈士陵园看门看林,顺便养了十几箱蜜蜂产蜜。后来把八箱蜜蜂搬回了家,邻居不满投诉,他却能和别人动起手来。我的记忆中,没有他笑的样子。
一生穷苦,脾气暴躁。这几乎就是我知道的关于他本人的所有事情。
我和外公远算不上亲密,也难说是疏远。毕竟每次回韶关,都会被我妈拖去例行拜访。小学时我有几年时间需要在外公外婆家午饭,想来却都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
从小时候我就已经是巾帼不让须眉,经常跟比我小三岁的表弟打起来。外公毕竟还是重男轻女,每每偏袒表弟一方,有了靠山,表弟也就变得更张牙舞爪目中无人。长到一定年岁,我就不愿再去外公外婆家,转而研究自己解决午饭的办法了。
偶尔也听爸妈提起,外公确实更纵容男孩。只打骂女孩偏袒男孩的事情,在我妈和我舅舅身上同样发生过。不幸的是,舅舅患糖尿病二十多年,在三十多岁就已经逝去。回想舅舅的葬礼,我的记忆里竟搜寻不到外公的影子,甚至经过了那么多个清明,外公都不曾去祭奠过。
而印象最深刻的是外公训斥我,「总是说你喜欢不喜欢,什么事情都是你喜欢就可以了?」那时我只九岁十岁,他讨厌我这种不乐意乖乖听话的女孩。我妈年轻时曾经打算去深圳发展,可在出发前一天被外公没收了身份证,无法成行。他这一句话,却无意中道出了今后十几二十年中我性格的底色:我确实在努力做到,凭着一腔热情只把喜欢的事情做好,而不必勉强去做不喜欢的事情。
他的人生中从未发生过幸运,身为无背景无家底无能力的一界蚁民,一切际遇不过是在历史进程和命运的洪流中挣扎求存,他大概也没有过什么时候能够凭自己「喜欢」而做过什么事情吧。所以总把「喜欢」「不喜欢」挂在嘴边的我,在他看来简直是种天真的冒犯。
是因为人到晚年更觉上天不公吗?这近十几年里,他的坏脾气甚至都在邻里中出了名。外婆一辈子勤恳和善,却不知哪里让他觉得不顺眼,他们已经分居分灶十年。儿子(舅舅)过世,女儿(我妈)早已结婚生子生活稳定,倒是终于能凭着「不喜欢」而选择不再和外婆一起生活。他终于是在七十多岁高龄时任性了一把。
从未享受过什么社会红利,却不断在历史悲剧中积累伤疤。从未捉住任何社会潮流,只是看着社会潮流在身边匆匆奔过,把自己抛开,留在那个粗鄙无力、连吃饱都很奢侈的年代。就像那他搞不懂的老人机,从不顾社会变化,从不升级换代,只保留最简单基本的需求。
我妈说,外公现在脾气比以前更犟更暴躁,大家都已经处处迁就他,拿他没什么办法。好吧,在人生的最后几个月里,终归可以再作几次吧。这一世的疾苦,也不会再重复一次了。再见外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