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他坐在黛青色的小山坡上,啪嗒啪嗒抽着手里的旱烟,指缝里满是经年累积的暗黄色烟渍。
一阵风划过,抚摸着他脸上的沟壑,老人眯起眼望着远方,一座又一座连绵的大山望不到尽头,像是一道道围城,围住了他的大半生。那大山之外的景色,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样的。
老人想到这儿,突然咧着嘴干笑起来,孙女今天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这个小妮子终于要走出大山了,祖祖辈辈熬了几十年,总算供出了个大学生来。
山脚下几只棉花团慢悠悠啃着青草,老人看着看着,竟出了神。视线好像一下拉回到六十年前,他的眼眶有些微微发涩。
壹|
“娘,看我带啥好吃的回来啦!”一个十二三岁、模样干净的少年一溜烟跑进大院,边跑边兴奋地扬起手里攥着的满满一把东西,跑到门槛上还一不留神绊了一跤。
“多大的孩子了,还这么冒冒失失的,让你弟弟妹妹看了笑话。”“嘿嘿,娘,你看我找着啥好吃的啦!”少年不好意思地骚着头,小脸胀得红扑扑的,邀功似地伸出手给他娘看手里的宝贝。
“啪”,一声清脆的响声把寂静的夜色撕开了一道口子,几只青枣骨碌碌撒了一地。“混账东西!长本事了是不?谁叫你去偷的?”少年捂着烫红的脸有些发怔,良久,颤巍巍地开口道,“娘,不是,不是……偷的,村东头的歪枣树……他们,他们都去……”少年憋红了眼睛,没敢继续说下去。
风呼呼地敲打着窗柩,窗板上钉着的塑料都被吹的随时要掀起来。炕上几个小的缩成一团,谁的肚子响声再大也盖不过窗外灌进来的风。草坯地上躺着的几枚青枣,没人敢去碰。
院子里一轮斜月挂在树梢,少年仰着头,跪着,望了一整夜。
贰|
村头的鸡还未打鸣,少年就摸黑赶着几只羊翻出了篱笆院。黑漆漆的屋内,没掌灯的锅台,女人把缸底的最后一小把玉米面倒进大锅,舀了满锅的水。
谁也没出声。
山坡上,几只羊倦怠地啃着地皮上蜷着的草根,少年捂着口袋的手攥出了汗,眼睛里,看不清是期望还是失望。
良久,他小心翼翼掏出一本泛黄的字典,那是隔壁婶子点火烧炕时他央求着讨来的。幸免的一半书页也已破旧不堪,有的竟掉下渣来。他慌忙用手抚平那被风吹皱的书角,在刺眼的阳光下,贪婪地读着,一手还在地上笨拙地划拉着什么。
他已经十五岁了,理所当然挑起了家中的重担:放羊、砍柴、烧水……至于读书,哪怕只有一刻闪过这样的想法,他都像被人发现了什么巨大的秘密似的,目光慌忙躲闪,生怕被谁瞧了去。
对于吃不饱肚子的穷娃娃来说,读书不过是个笑话。
叁|
当春风又一次吹绿山岗,他已经长成了个青年,黝黑的面庞上写尽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沧桑,只有几撮倔强的小胡子依旧意气风发。
弟弟妹妹们都已经长到十来岁,正是娃娃们该读书的年纪。作为大哥,他打心眼里想把弟弟妹妹供出去上学,能供几个是几个。这话他没和任何人说过,却每日睡的越发的少,起的越发的早了。
在他终于攒到第一笔学费的时候,娘也病倒了。
姊妹几个轮流服侍在炕前,他则一言不吭,踏着磨破底的板鞋四处奔走寻亲戚借钱,又一次次被口水和擀面杖欢送出来。关于供弟弟妹妹读书的事儿,他再也没提过,或者说,从头至尾,都没提过。
多年之后,六妹成亲的那天,他喝的最多,嘴里一直念叨着什么,也没人在意,只当他是高兴过头了。只有新娘子在听清那句“大哥没用,没让你上过学”后哭花了脸。
肆|
“爹,就送到这儿吧,我们自己等班车就中”、“爹,快回去吧,天快黑了娘该着急了。”
望着孩子们背着行李远走的背影,风模糊了他的双眼,他在冷风里搓了搓手,缓缓蹲下来,掏出背兜里的干馒头就着月台旁小摊的火腿肠味儿嚼起来。嘴角还是不自觉扬了几度。
三月初春,别人家孩子三三两两背着书包跑进宿舍,只有他的一双儿女站在校门口急得快要哭出来。那年春天家里大旱,学费也迟迟没有凑齐。
从天亮一直等到天黑,他才风风火火赶去学校,把零零整整的九十块钱塞进孩子手里,只是沙哑着嗓子叮嘱几句好好吃饭,没再说什么。偷偷回头看他的单薄身影和微耸的双肩,两个孩子憋了一天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喷涌而出。
他们知道,头一天晚上,他在外屋闷声抽了一整夜的烟。
他们不知道,这十几个小时他去了哪里。
他们知道,他不容易。
高考报名的那天,老师往公社打来电话,厉声质问两个孩子为什么不参加高考报名。他一如既往一言不发,低头听着电话里的呵责,宛若一个犯了错的孩子。那天他一个人在山坡上走了很久很久,耳边嗡嗡回响着的是那句“孩子们成绩这么好,不让他们参加高考就是在断送他们的前程”。
他十二岁那年挨打罚跪的时候,鞭子抽在身上渗出一道道的血印,他没掉一滴泪;十五岁偷偷看字典被他娘发现,把他唯一的书撕的粉碎的时候,他撇着嘴却没哭;饿着肚子头昏脑涨站在山岗上放羊的时候,他没哭过;娘临终前拉着他的手,说“儿啊,娘对不起你”的时候,他也忍住了。
而这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蹲在地上抱着脑袋,哭的直不起腰来。
伍|
“爷爷,你看你看,我考了双百!”
“爷爷,老师这回家长会夸我了呐!”
“爷爷,我这次又是全班第一,你高兴不?”
……
“爷爷,我考上大学啦!”
“哎!好孙女儿!”
老人颤抖着声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