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初初入伏的武汉,一天一夜的雨是很难得的,将多日的溽暑、躁郁、焦虑和恐惧洗了个清清爽爽通通透透。站在屋檐下,背后是红色的砖墙,面前是被路灯打成金色的雨帘。我手里有伞,可是并不着急撑开。
不远处有青蛙的叫声,应该是从废弃的操场上传来的。我往廊下的积水中望了望,果然看不见影子啊。这个现象大概是在半个月前出现的,起初只是觉得照镜子时镜中的影子淡了些,以为是镜子上有灰,没太在意,直到影子淡得看不清才察觉出来,可是一如病入膏肓一样,此时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
故事要从半年前租下这个房子说起。那时候我刚从一家不大不小的互联网公司离职,手头并没有多少积蓄。我是被这个房子的价格吸引过来的。是一所大学的教工宿舍,十二层楼,有电梯,这在八十年代应当算是比较气派的宿舍了。我的房子位于十一层,老,旧,但是干净清爽,似乎一直有人在此居住的样子,阳台上甚至养了两株夹竹桃。经理人很热情地带我参观了这个房子的角角落落,通风良好,采光充足,家具老旧而齐全,没有任何令人不满的地方。这应当是个不错的房子,我心中惴惴不安,这样的房子怎么会以这样低的价格租给我呢,经理人会不会中途加价?当我再次询问这房子的价格时,经理人十分诚恳地点头,“以这里的地段和条件,本来要高很多。不过这个房子是我们老板自己的,可能他有什么特殊的缘故,才把房子价格定这么低吧。”我从窗户看向外面,一个废弃操场,边上是爬满爬山虎的红色教学楼,我喜欢的环境。我点了点头,立刻交了押金签了合同。
第二天,我就满怀欣喜地搬进了这个废弃大学校园的老房子。操场上的野草有膝盖那么高,夏天的时候开满一种不知名的小黄花,有两栋废弃的教学楼被弄成了仓库,空无一人的学生宿舍里有松鼠出没,篮球场则变成了某驾校的训练场。校园的休息区里有水池,有假山,有凉亭和葡萄架,现在已经被一人多高的蒿草所淹没。不知道谁在这里扔下一把葵花籽,蓬蒿丛里居然开出几朵硕大无朋的葵花。大观园败落的时候,应该也是这样一番景象吧。
由于暂时没有找工作的打算,我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任意挥霍。我开始在校园里闲逛,从野草苔藓和爬山虎的缝隙里发现它昔日的荣光。我开始用相机来记录我的发现和我自己。搬到这里的第三天,我穿上从淘宝上买来的大红灯芯绒裙子,化上浓妆,抱着相机和三脚架兴冲冲地出门了。
教学楼的窗户没装防盗窗,窗户上的玻璃早就支离破碎。进出这些楼房如入无人之境。尽管有时候翻墙被散步的老大爷看见,我依然厚着脸皮冲着老大爷微笑,拿着相机按下那副诧异的表情。红砖墙配着绿色的爬山虎,阴湿处的青苔开着米粒大的白花;黑漆的铁艺门窗配着斑斓的彩色玻璃,梧桐树枝上冒着毛茸茸的新芽;清晨的阳光里有灰尘飞舞,日暮余晖在模特的脸上加了一抹红霞。我就这么肆无忌惮的在校园里翻进翻出,快乐得不知如何是好。逝将去汝,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修照片的时候发现一些小问题,有一些人物照都没有影子,可能是光用得不对。还有一个奇特之处在于,有时候在路上逆着光拍路人,会出现双重曝光的效果,即人物成了半透明的,可以透过模特看到他身后的背景。心中有些许不安,但很快就被照片的美好效果所打消。
在这里开个影楼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自己既是老板又是摄影师又是当模特,想想也怪有意思。不过鉴于目前的经济状况,我打消了这个念头。不过退而求其次,我开始在网上发帖,并贴出修好的样片,以私人摄影的方式接拍艺术照。尽管只有很少的人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来拍了,但这些微薄的收入足够支持我简单至极的开销了。
事情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变得有所不同的。这个废弃的校园已经给了我足够多的乐趣,于是我很少走出校园的大门。起初每天还要出门吃两顿饭,开始帮别人拍艺术照之后,由于手头的工作要紧,我开始习惯叫外卖。这样一来,我便一连好几天都不用出校园大门。有时候在电梯里遇见邻居阿姨,她总是穿一件水绿色的薄外套,她会笑着问我去了哪儿,然后告诉我说年轻人应该多出去走走。我应该听她的话,可是我没有。我有我自己的小天地,我沉浸在这样完满自足的生活当中,对那些巨大的漏洞视而不见。
我原本是知道这些漏洞的,比如低得离谱的房价,比如这房子不同寻常的干净,比如夜里木地板的咯吱咯吱生(我将它解释为屋子里有老鼠),比如我逐渐变淡的影子,比如开着水楼头时听见的不属于我的笑声,比如每次碰到邻居阿姨都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比如这栋楼的人都没有影子……当我发现镜子里的脸怎么化妆都清晰不起来时,一切已经无可挽回了。
在巨大的恐慌面前我从来都很镇定。换一句话,我看起来越是镇定,内心则越是恐惧。难道我快要死了不成,只有鬼魂是没有影子的?
我走出校园大门,外面的一切还是老样子。清晨五点开始这条街上是早市,塑料布铺成的地摊上摆着当季的蔬菜,卖菜的摊主脸上安详和悦,似乎摆摊只是他们的娱乐活动。买菜的人挑挑拣拣慢慢悠悠,逛公园一样的悠闲。六点左右大量的早点铺开门营业。七点半左右早市收摊,因为八点城管上班。然后其他的商铺陆陆续续的开门,街上的人开始多了起来。自从发现自己的影子几乎淡得看不出来之后,我便开始注意到,尽管艳阳高照,这条街上有许多人是没有影子的。我知道,在过几天,我的影子也会消失不见。
在电梯里遇见邻居阿姨,注意到她也没有影子,我很镇定地跟她寒暄,然后假装不经意地提到:“阿姨,这电梯里的灯是怎么装的,人站在底下都没有影子的。”阿姨微微诧异地看着我,似乎这才注意到,“啊,可不是吗?”脚下一沉,电梯门倏然打开,阿姨提着她的菜篮子走了。
在校门口的早餐店吃面,仗着跟老板娘熟,装作不经意地跟她提起影子的事:“怎么最近发现街上好多人都没有影子啊?”老板娘一边搅着罐子里的牛杂,一边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下,“额,可能有的人有,有的人没有吧!再说影子这东西又不能当饭吃,有没有都不重要嘛。”我低下头继续吃面。
卖菜的摊主,清晨扫地的环卫大叔,文具店的老板,快餐厅的店员,甚至是淘宝店的客服,我都一一试探他们关于影子的事。影子从哪里来?有什么作用?为什么会消失?大部分人根本没注意,小部分人注意到了,但习以为常,“有没有影子有什么关系嘛!”
有什么关系呢?
今天早上,镜子里的影子彻底消失。上午开始下雨,空气变得清新干净,街上的行人没有减少,他们撑着花花绿绿的伞,在大街小巷里穿行而过。我撑伞出门,不出所料的,雨水穿过布伞,打到我的头发上,继而自上而下地击穿我的身体,落在地上,分裂成无数的更细小的水珠,反弹起来,一部分小水珠在空中画出一道圆弧又落回地面,一部分则弥散在空气里。雨水是实在的,地面是是在的。
雨停了,廊檐的雨帘也断了,我迈下台阶,一脚踩进地上的水洼里,没有激起半朵水花。吃饭睡觉拍照片,生活如此完满,有没有影子,有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