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韩医生端着餐盘,拖着有点僵硬的步子缓缓走向就餐区,像一部即将没电的机器人。然而距离早上8点来接班只过了12个小时,他实在不确定今晚还有没有力气值完夜班活到明天早上。
过去一年半在别的科也经常值34小时的大班,早上8点一直上到第二天下午6点。刚开始时觉得累得要命,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到了急诊科,大班只有24小时,第二天早上8点交完班就可以回家休息到下一天白班。
进急诊科之前,他对于这难得的24小时休息寄予了厚望,打算拿来看文献写论文,隔三岔五还可以陪陈绍去吃个饭,回家去看看父母。没想到急诊值班竟是铁人三项赛一样的存在。第一周下来,他交完班只剩喘气儿的力气,回到住处就睡得天昏地暗。
之前在骨科的时候娄主任就官宣了他的“特殊体质”——这是医院里的一个神奇魔咒,某些医生似乎总对疑难杂症有特别的吸引力,而小韩医生则是个中翘楚。他大学同宿舍的阿超在骨科实习的四个月只见识了一堆骨折骨裂,轮到他时则是无数大截肢、骨癌和不明症状的先天畸形。这种特殊体质从第一站普外就跟着他,一路轮转了7个科室,终于在急诊达到了巅峰。“每个夜班必收进两位数病人”的纪录,让小韩医生在中心医院拥有了除颜值之外第二个响当当的标签。小护士们原本上夜班前都会默默向“夜班之神”祈祷今晚最好平安无事,现在统统变成了向住院总医师祈祷不要把她们排到跟韩医生一起值班。虽说这位年轻医生处理伤口时分外英俊,跟病人家属交流时镇定掩饰下的那份紧张也格外惹人怜爱。可相比之下,还是安稳无事的夜班病房更实在一些。
食堂已经过了饭点儿,就餐的人不多。韩医生避开那些有三三两两同事聚在一起聊天的桌子,拣了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此刻他累得不想说话,连别人说话的声音都不想听。
不知道是夹菜的手有点抖,还是炒土豆丝太滑,一边往嘴里送一边往下掉。他有点烦躁,低头皱眉看着勾不起胃口的这一盘食物。却听见对面有人低低地招呼了一声:“Hey~”
他抬起头,斜对面坐了个护士,清秀的面孔有点熟悉。
李璐拿筷子在他面前晃了晃:“怎么 ,离开了ICU,连话都不想跟我们说了?”
韩医生愣了一下,尴尬地笑:“抱歉,刚才没看见你。”
李璐了然地看了他一眼:“急诊累吧?”
“累。“
“都忙啥?“
他吸了口气,想对这个明显只是寒暄的问题尽量给出一个礼貌的回答,张了半天口却实在说不出什么,只好苦笑:“太累了,不想聊病房的事了。”
李璐颇为谅解地点点头:“悠着点儿吧小伙子,还有四个月,有你受的。”语气老气横秋,倒像是科室主任在提点后辈。
两个人斜对坐着默默吃饭,韩斌甚至都没有想到出于礼貌挪到李璐对面去。
尴尬的沉默持续着,李璐几乎快把餐盘里的饭吃完了。看着韩医生目不斜视,忍不住拿筷子敲了敲餐盘:“怎么,真不想跟我说话啦?”
韩斌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在ICU的两个月,两个人几乎天天都有机会一起吃顿午餐或者晚餐。不同于医生唱主角的其它科室,ICU更像是个护士挑大梁的地方,因此韩斌跟带教老师学的还没有跟李璐学得多——操作监测仪器,示范各种紧急处理手法,甚至如何与意识模糊的病患交流,跟胡搅蛮缠的家属吵架。
不得不承认,韩斌怀念那些边吃饭边聊天的时光。李璐是个健谈的人,很快就把几年护士生涯的能事糗事伤心事分享了个遍:为什么当护士,未来打算如何——普通人家普通资质的孩子,选择在医疗体系里托付一生。这些心思李璐娓娓分享起来,落在韩斌耳朵里每一个字都那么有共鸣。
他知道这样不对。他是有女朋友的人,却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听一位异性谈人生谈理想,还谈出了些知音感。然而他舍不得避嫌。一直以来他没有太多朋友,即使偶尔跟大学哥们儿或同科室的医生吃饭喝酒,话题总绕不开病人,升迁,或者令人头疼的买房结婚。男人之间的话题畅快而赤裸,他总习惯于笑着听着,那些Y染色体之间的交心全然不同于与一个细腻的异性交流时的婉转曲折。有时夜深人静,他会突然想起白天李璐的某句感叹来,勾起自己在某时某科室的某一刻所悟,越回味越觉得这护士总结得精妙。
每当此时,看着躺在身边的女朋友,他就忍不住心生愧意。
与陈绍的交流也是他一直努力的一项任务。然而想到那些生僻的医学术语,复杂的临床思维,他常常刚起了个头,就放弃了跟女友分享工作感悟的想法。看得出来陈律师也刻意想要多找些话题跟他拉近距离,可惜法律法条听起来比医学更加枯燥,而最近她三句话不离的人工智能更是听得他云里雾里,只能默默祈祷她谈兴渐淡,还他耳根清静。
那些娶了女医生或者女护士的师兄经常感叹:跟同行朝夕相对,生活除了病房那点事几乎就无话可聊。可苦恼的韩医生发现,如果对方不是同行,连病房那点事儿都没得可聊。
他知道自己陷入了一个大危机,因为自己跟认识了十年的女友开始无话可说,以及跟一个新认识的异性开始无话不说。
韩医生不想做一个负心薄幸的渣男。他仍然坚定不移地爱着自己的女友,但他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去爱。
看他尴尬地沉默不语,李璐嘁了一声:“怎么,被女朋友下了禁口令,不许跟女同事说话?”
韩斌赶紧否认:“哪有,她不是这样的人。”
李璐倒好像来了兴致:“那跟姐说说,你家那位是什么样的人?”
“她……“韩斌下意识地想了想,“很好。各方面都好。”
“无聊……”李璐听他吞吞吐吐,翻出一个鄙视的眼神。
“其实是我比较无聊。她……是个有趣的女生。”韩斌的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高中,那个恶作剧层出不穷的陈绍,那个健康活跃的漂亮丫头,嘴边不自觉地浮现出一抹笑意。
李璐难得看到这个小医生笑,平时冷峻的一张脸上竟像是突然有了光。她眼神也跟着亮了起来,可想到这抹痴汉笑所为何人,随即换了一副鄙夷的神色:“花痴!”
韩医生此刻心里却隐隐作痛。为什么想到两个人的快乐时光,十有八九只是高中琐事的回放。真正成为恋人的这一年时间,他似乎没能做什么让她开心的事,也再难看到以前她那无法无天的恣意神色。
“对了,今天你是不是往ICU送了一个脑溢血的病人?”看韩斌一脸春色转瞬即逝,挂上了一丝惆怅,李璐大度地转了个话题。
“是。”眼看有望从这个尴尬的话题逃脱,韩斌也打起十二分精神配合,“他情况怎么样?”
“挺好的,已经脱离危险了,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后遗症。下午蔡主任跟我们说,接这个病人的急诊医生处理得特别好,要不是及时吸痰又插了管,这个病人可能就抢救不过来了。”李璐冲韩斌眨了眨眼睛,“姐一看到插管固定的手法就猜是你,这么稳当一看就是咱们ICU带出来的徒弟。”
韩斌配合着谦虚地笑了笑:“哪里哪里,都是护士姐姐们教得好。”
眼风往左右瞟了瞟,李璐招招手示意韩斌耳朵伸长点,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接着说:“你还记得送那个病人来的女的吗?”
韩斌认真想了想:“病人家属吗?好像有点印象,穿了一件长风衣。”
李璐笑得一脸讳莫如深,嘴角边两个梨涡越发明显:“你还记得她说病人是什么情况下突发脑溢血的吗?”
韩斌自然记得。事关病人隐私,虽然李璐肯定也知道答案,但他还是选择了沉默。
李璐却为这么好的八卦兴奋得涨红了脸:“唉呀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平时ICU能有几个这么劲爆的故事?你注意到没有,那个女的长风衣下面直接就是黑色网格袜!啧啧,据说就是玩SM的时候大叔兴奋过度脑血管爆了。”
韩斌抿紧了嘴没有接话,但不得不承认这狗血剧情让他兵荒马乱的一天有了点荒诞的亮色。面前这个每天跟黑白无常交接人命的小护士,一双见惯生死的眼睛仍然神采飞扬,熟悉的崇拜感又在他心头升起。
“我们先还以为是小三儿呢,后来正牌家属来了,那女人就上去找人家邀功,说要不是老主顾才懒得摊上这么大麻烦送医院呢!”李璐压低声音继续说着,自己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可怜那家属气得直掉眼泪,还不得不先把死鬼老公的风流债结了。那小姐走的时候还说呢,这次收的是送急诊的误工费,服务费就算了,毕竟大叔啥都还没做呢就犯病了。。。瞧瞧人家这风骨,干哪一行也得有点职业操守呀。。。”
韩斌终于忍不住被逗乐了。这种默契的闲聊感觉太好,像一剂吗啡让他暂时从急诊室无穷无尽的紧急情况中逃离出来。他搜肠刮肚,终于也找到一个话题:“说起来前两天我们这边也接了一个有趣的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