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我以为如来老儿是这个世上最烦的人,直到我遇到了江流儿,我的人生才得以回光返照。
每当有人提起我的故事的时候,我总会觉得好笑。
长安城的春天花团锦簇,桃花十里,春风拂面。这是再好不过的季节了,所有的花瓣都会骄傲的开着,从不肯被雨打低了枝头。因而那些顺流而下的雨水,始终以一种无法更迭的姿势,伴随着人们的说唱,将故事的传奇色彩,完好的演绎在一个男孩儿萌萌的笑脸上。
我见过漫天桃花,但我只见过一次男孩儿干净的笑容。
男孩儿是他,江流儿。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从高处伸出颤颤巍巍的手,伸向我,在低处迷惘的我。并不是有力的,粗壮的手。甚至手指肉嘟嘟的,看起来很好咬的样子。可是我无法抗拒。
我从五指山下艰难的抬起头,靛蓝的天空,飞鸟掠过,接着覆盖的是他憨笑可居的脸蛋,对着我。他的脚步细碎而轻,手指微微地抖。他像深海中一尾身体柔软光滑的鱼,在我陡然漾起期待的泪水里游走,新生的气泡从他的身体里穿出,穿进我愈合了五百年伤口。然后破碎。漾出的,满满的,是一种叫做温情的东西。我觉察到开始,开始,隆重的爱。我注定和这个毛茸茸圆光头的男孩而相纠结。
他问我:你是齐天大圣吗?
我不知道。
然后他开始跳跃欢呼,他相信我就是他口中的齐天大圣,即使我现在是一个衣衫褴褛的猴子,看起来有点破败滑稽。
至少齐天大圣也是一只猴子。
而我也只能记得他清脆的喊我一声:大圣。
后来我才知道,和男孩江流儿的相遇,只不过是我九九八十一难中的一劫。他改写了我的命运,改写我病态的,紊乱的命运。让我,爱他的我,贯穿脉承他的生命。
事实上我对我过去的一切一无所知,我所知道有关自己的故事都是他告诉我的。他却说他也是是从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但他相信,相信我。
他说五百年前我曾大闹天宫,会七十二变,身着金甲玄绫,手握如意金箍棒,脚踏筋斗云,太上老君丹炉中炼就火眼金睛一双瞳。一身玄功,睥睨一笑,满天诸神皆无用。
然后他仔细打量我一番,他的眼神满是专注,看得我浑身不自在,我好像没有那么神通广大,可我血肉里总会翻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搅得我的心头一疼。满眼却是不知道多少年前的画面,那时候巨灵神,二郎神,哪咤都还很年轻,那时候玉皇大帝,如来老儿还是天界至尊,那时候我还是一块石头。……
我也相信江流儿讲的那些话,那些我听起来悚然的故事被他界定为我的前身,与我无关的惊涛骇浪,至多使我更安然的希翼江流儿以后的生命风平浪静,他毕竟还是,只是一个孩子啊。
他开始问我很多问题,喋喋不休的问着。我始终不厌其烦的有一搭没一搭。
“大圣,巨灵神是不是很大?”
“是”
“四大天王是不是兄弟?”
“不是,是姐妹。”
“托塔李天王有没有塔?”
“有”
“塔里有人吗?”
“没有。”
那时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他已经问了我无数的个问题,可是他仍然饶有兴趣的讲个不听。漫天夕阳的黄昏里,我跟着正步摆手的他,走在送他返回长安城的路上。
江流儿那会也许只是觉得,“时光永远都是在这样的一刻,无论他多么的不堪,可是我还是认定他是来救赎我的齐天大圣,纵然残缺了如意金箍棒,纵然失去了所有法力,甚至连自己的生命都无法争取,他仍旧是他,以归来的姿态拯救我流离不安的宿命。”
我当然不把自己想象成威风凛凛的大圣,但我还是很喜欢“大圣”被囚困在冰冷的五指山下的五百年安祥地睡着,然后江流儿来到,就甜甜的笑了,双颊是绯红的。他走近的时候,我们两颗心都跳的很快,然后他伸出手,俯向我。然后我穿过梦,醒来。
夜风,夜风不断的刮过,我还是被五百年前那一场大战惊醒。当我看到自己手上的印记,我发现我不过只是一只会点功夫的猴子,那时我便觉得自己无能为力。大闹天宫以前,我桀骜不驯,我只不过是顽石里日月山川孕育的一缕精魂,我空有比天高的傲性和血性,从来没有人教会我如何忍受。所以我只能像个愣头青一般被满天神佛忌讳,压制。所以我才有了毁天灭地,大闹天宫的这场劫难。然后我被剥去自由和法力,风吹日晒五百年。但是我不能告诉他这个事实,我怕他接受不了。所以只有我们无能为力的时候,面对很多事情才可能无所谓。五百年的禁锢,让我在怀疑,在思考,在发掘,除了翻天覆地之外,还可以做些什么。我们每个人的此生,应当自命不凡,可惜我是一只猴子。当江流儿做着梦呓的时候,我恨不得自己马上逃跑。
但他还是会流着一嘴口水的说着梦话:大圣,筋斗云好不好吃。
我无奈搭着一句,又不是不让你坐。
江流儿总是把梦话讲得细腻动人。
他是要去拯救黎民的,他带上我一起,或者说我跟他一起,然而我做不到,风光不再。这时候,我更像一个没有底气的齐天大圣,即便穿上金甲玄绫,我也没有那股气势。我的魂魄早就被如来老儿打落得七零八碎,空留血肉之躯。
我跟在他身后,他的身后是一片皎洁的月光,因为他是一个孩子,所以他没有丑恶的灰垢,他干净得不会结痂。
满月,满月。
他说妖王抓走了他的朋友,他必须去。他遇见我的时候,就已经在逃难的路途上,他遇见我,他觉得很荣幸。他问,大圣,你愿不愿意去做一件很伟大的事情。这是一个无缘无故使分别变得艰难的夜晚。是什么?使生离死别变成了绵柔的藕丝,使月光摇曳成丝丝怅然。可我没有跟着他去,我看着他消失在我的眼底,再也不见。他机灵,聪慧,他是一个好孩子。我跟着他走,我一生不悔。我让他走掉,我后悔一生。
所以当我以救世主的身份降临的时候,他仍然一口童声喊着:大圣,大圣。但我竟被打得落花流水,我从没有如此失败过,而且是在他的面前。冰蓝深海,我沉入水底。我无能为力,大圣落魄,剥除齐天之名,我也不过区区一介石头蹦出的普通猴子罢了。
但他始终叫我“大圣”。
我伸出手,穿过冰冷海水,握住了那个如残破布偶一样的男孩。即使我的力量我的威风我的神通还被压在那逃不出的五指山下,只要我能做那长安城中挂单一名小和尚的齐天大圣,足矣。沉入深海里深深的蓝有多么彻骨的冰凉,那一刻,那一只小小的手就有多么的温暖。五百年的冷被一滴血的温暖驱散,大圣归来。
在我们彼此相互拯救后,画面仍旧不朽,他失控的笑容从海水里散射出来,浮光普照。可是这是一张多么耀眼的笑脸啊,至少他改写了我的梦,梦里我以大圣的妆容,以新生的铠甲奋力飞翔。醒来的时候我的泪漂洗着五指山下那颗桃花树。没有江流儿的手,没有他的手的承接。所以什么都不可能再改写。
曾经我以为如来老儿是这个世上最烦的人,毕竟他压了我五百年。
直到我遇到了江流儿,他念了我一辈子,我的人生才以,才得以回光返照!
前世没有护你周全,
今生为你鞍前马后。
十世劫难,愿我们相互亏欠。